赵阳是学院党委书记,应该老早晓得这事,老同志组织原则性强,即使和他关系最密切,他也不会超前透露半点儿信息。赵阳住在姬谦隔壁,一人孤零零吃了几年食堂,匡敏来学院后,好说歹说,去年才吃在一起。今天是星期六,丈母娘摆出二碟小菜先让两人喝起酒来,自己抱着外孙女去校门口接匡敏。
赵阳确实早已知道。他明白姬谦心思,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姬谦根本不想显山露水混迹官场。赵阳对他说,共产党的组织原则是个人服从组织,既然谈过了话,就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了。赵阳先断了他退却念头,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官场也不例外,七五年孙书记把你调回学校是冒了很大风险,就算报知遇之恩,你也没有理由不去。赵阳又和他聊包产到户,这是姬谦一个难解的心结。包产到户被批判了十几年,许多人把它视为洪水猛兽,从上到下争论激烈。尽管姬谦在这上面吃足了苦头,仍然初心不改,继续把它定为自己的重点研究课题。赵阳认为姬谦正值壮年,又淡泊名利,心智已经成熟,时移世易,要理论联系实际,就该走出校门闯一闯。
二人正做倾心之谈,匡敏回家,第一件事是检查二人吃酒的量。她规定每人每顿只能喝二两白酒,小酌怡情。她星期一到五住校期间由丈母娘监督。丈母娘对女婿比较宽松,对赵书记却十分顶真,理由很简单,赵书记年纪大了,多吃伤身。丈母娘性格柔顺,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光景。赵阳下半年要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即将步入退休生活。姬谦看着母女俩人一本正经查看酒量,突然来了灵感。
睡到床上,他向匡敏说:我看你母亲也还年轻,倒和你更象姐妹,她一个人孤伶伶的也是种资源浪费,赵书记六十多岁壮得象小年青,二人配配,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估计,他俩还可干几年少夫少妻活儿。匡敏已和姬谦一锅里吃了四年辰光的饭,早已熟稔他怪戾贫嘴,自然有办法治他。匡敏拿手扰他胳肢窝,趁姬谦避让,一骨碌骑他身上,边颠边骂:话好说不好听,不三不四油嘴滑舌的老痞子,竟敢开丈母娘玩笑!当初,姬谦在南望山顶向匡敏求爱,匡敏没有马上答应他,她顾虑自己的地主成分又是农村户口影响他前途。姬谦那时破罐子破碎,根本不再考虑什么前途,反倒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匡敏,因为她已是自己第四个女人了。他忽悠匡敏说,混水勿落外浜,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嫁别人我会遗憾终生。上星期匡敏又和他谈文文的下落,姬谦想回避讨论,反问她,假如文文突然回来,你咋办?是否愿意让位?匡敏也不正面回答,说他是贾宝玉式意淫货识。
姬谦向匡敏求饶后,二人言归正传。匡敏也觉得是件好事,可心里总感觉别别扭扭的,她反问姬谦:你把丈母娘嫁人,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姬谦笑道:你也太封建了,你母亲就是王母娘娘她妈,我也敢把她嫁出去。俩人谈笑半天,决定亲自做红娘,明确分工,姬谦探赵阳口气,匡敏问母亲意思,看情况再做定笃。
星期一早晨,姬谦刚进办公室,赵芝就来问他挂职的事。姬谦发觉她俨然象个包打听,连他兼职上课,要辞去总支书记,可能要调离学校,一齐搞得一清二楚。赵芝对他说,凭他现在的级别起码担任省城副市长,怎么只挂了个县委副书记?姬谦勿晓得她所说的级别是参照什么定的,大概是说的工资级别吧。赵芝一个差点被枪毙的人,凤凰涅槃,凡事应该更加看得穿些,她却相反,象个积年怨妇,对挂市政协委员虚职极为不满,一心想恢复实职。姬谦劝她,拨乱反正需要时间,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更重要。赵芝担心自己毕竟跟过郎妮,根基尽废,姬谦走后便没人帮她说话了。她说:姬老师,我是你学生,你得安排好我。
姬谦很无奈,凭什么做老师的就一定要为学生争取位子?正想着,走廊里传来一阵杂沓吵嚷声,封老师二指捻着多福贵耳朵气喘嘘嘘疾走过来。每天早晨几位刚恢复工作的老教师总聚在食堂一角吃早饭,多福贵刚加入不久,今天进门就把封老师拉到一旁说悄悄话。多福贵想和老婆复婚,母大虫老婆向他提了一个条件,要他证明,当年在农场和郎妮真的是清白的,郎妮口供不能作数,必须农场出具证明,否则一切免谈。多老师知道姬谦对封老师很好,求他出面,要姬谦给农场打个招呼。封老师一听就上火,想当年,多福贵屁颠屁颠跟着郎妮造反,天天贴王少游和姬谦大字报,因姬谦人在农场,整不倒,他们就专整丁雪芹,诬陷她和姬谦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最后把她贬回老家。前年,专案组为给丁雪芹平反,历时十个月,做了三万多字的笔录材料。平反后,姬谦坐了三天三夜火车,再乘一天汽车,步行二十八公里山路,办了七天手续,才把她从云川交界的扎西山里接回来。
封老师指着多福贵骂:你想复婚关姬谦屁事!多福贵还不服气,自己也是受害者,都是郎妮作的孽。封晓听了更光火,霍的站起来,摘了他头上的黑昵帽往地上一掷,抓不到头发挦耳朵,一把揪住多福贵小耳朵,拎他去见姬谦说说清爽。封老师边走边骂:不许吃早饭!反正郎妮捉在监牢,死猪不怕开水烫。扳起你狗脚趾头算算,做过多少坏事?全都推到死猪婆身上!今天你必须向姬谦道歉。一群老教师跟着二人,劝都劝不住封老师。
多老师因多年被游斗,极害怕暴力,象只走江湖艺人驯服的精瘦耍猴,秃顶上汗光闪闪,被封晓二个指头拎住耳朵,掂着脚板,一囗气拖三百多米到姬谦办公室。赵芝和众人劝住封晓,封老师如此这般讲了一大通,又骂道:你这个烂污瘪三,想当年,你差点把我憋死掉!这是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封晓的情况比较特殊,评定右派时,他吓得住进疯人院几天,先逃过一劫。文革初郎妮起心动念要收作他,又找不到正当理由,还怕他疯疯癫癫乱说。正好那时流行肺结核,全校师生都接种疫苗,唯独不让他参加。封老师为防止被传染,整天穿塑料雨衣,兜住头,晚上睡觉也不脱,整整穿了一个夏天,差点自己把自己活活憋死。
封老师逼多老师当面向姬谦道歉。多福贵这几年胆子是吓得小了,可脸皮又长厚好几寸。道歉?还不是小事一桩!有人把黑呢帽往他头上一合,活象电影里汉奸见皇军。姬谦看着多福贵点头哈腰,又好气又好笑。文革中很多受害者也是当初的施害者,他们大都数不愿谈起那段历史,更不愿道歉。事后,姬谦还是给农场打了电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叫赵芝陪多老师去了趟农场,证明材料不进档案,糊弄一下他老婆,随即烧掉。
赵阳和丈母娘的好事遇到了阻碍。丈母娘倒只问了句,我一个农村妇女能高攀吗?赵阳三个子女来信却吱唔他。姬谦对赵阳说:读书当官的人,不如我们种田的开通。赵阳说:他们觉得对不起母亲,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来。赵阳的孙子孙女们放了暑假过来玩,都喜欢他丈母娘。姬谦也和他们打成一片,趁机把爷爷的事告诉了他们。孙子孙女回去后坚决与父母封建残余势力作斗争,纷纷来信表示,坚决拥护爷爷的决定。姬谦对赵阳说:有小一辈做坚强后盾,事情就不难。要不你俩就别领结婚证了,他们总不会反对了。赵阳笑道:这那成?我俩这么大年龄,还搞个非法同居,让人戳脊梁骨?我和你们一起称心,最后总归要你们照应。我把你给老太婆写的墓志铭打印了,每人寄了一份,做子女的没有你了解老太婆,看他们怎么说?姬谦说:我再给他们各写一封信沟通一下,告诉他们,你们百年之后,各归其主。赵阳点了点头,事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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