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老邹吃摆夜饭果然去了剃头店。店里没客人。剃头店老板娘五十来岁，生得丰满玉润，滚圆的膀子象根大白罗卜又嫩又腻，烫了个时髦卷发，如雀巢一般堆在头上。她有三个帮手，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外甥女儿，另一个是老邹刚介绍来的远房侄儿。老邹问他远房侄子去了哪？老板娘说：你还问他呢，今天晌午，他把街上杀猪的黑胖一条眉毛给刮光了，被黑胖打了一个耳光，害得我帮他赔了三块五毛钱，吓得你那宝贝侄儿逃家去了。老邹正照镜子，镜子里头笑得灰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老板娘又说：老邹，你和街上周书记关系怎样？这房子租期快到了，听说要涨租金，能不能帮我去打个招呼？老邹还沉浸在杀猪黑胖子一条眉毛上，自言自语道：这小子真笨！象我们邹家人吗？老板娘把事又说了遍，老邹才回过神笑道：明天我去趟大队，屁大的一间屋，租金免了又怎样，一个大队在乎这点钱？老板娘女儿笑道：别又是吹牛吧，你上次答应帮我们去供销社批五百斤平价煤球，到今天一粒煤灰都没看见。老邹笑道：娅娅，我什么时候和你吹过牛皮？你说要套子给儿子玩，我不是拿了三大盒来，好玩吧？老板娘说：你还说这事呢，拿回去父子俩就吹，那套口子太大，把我小外甥小肠气都快吹出来了。挂得家里满屋全是，村上人好奇，个个来问，这黄油油的，气球不象气球，香肠不象香肠，是个什么东西？
邹锦仁笑道：乡下人少见多怪，普及计划生育不容易，这也是一种宣传方式嘛。讲个笑话你们听听。前几年，我在六合工作时公社第一次推扩避孕套，我分管的那个大队书记问我，老邹，那东西套上去后，小便怎么办？我估计他用过了，不知道怎样处理，就没好气对他说，前面剪个洞不就通了？过了一阵，他老婆又怀上了。公社领导责问他，他就怪我，说是老邹教的。他套上去后几天不拿下来，真的在前面剪个洞，你们说这人蠢不蠢？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动员他老婆去打胎，他还死活不肯，我一光火，干脆把夫妻俩全捉到医院，老婆流产，把他扎了。男人结扎后会出两种状况，要么没有用，要么骚得不得了。那个书记就是后一种。他对我说，老邹呀，我老婆受不了我了，你得给我再找个女人，否则犯错误别怪我。你们说，他应该谢我呢还是恨我？二个帮手不吱声。
老板娘笑道：老十三点，哪来的一箩筐荤话？我外甥女还没对象呢，叫她给你刮刮胡子，不收你钱。老邹说：那好啊，省得我家去刮。老邹躺上椅子，外甥女给他用热毛巾焐脸，烫得老邹直跳起来，被外甥女一把揿住，对他说：焐热点好，刮起来不生痛！老邹，你这么节约，钱带棺材里用啊！老邹被捂住了嘴，唔唔唔发不出声。拿掉毛巾，老板娘问：老邹，最近公社可有啥新闻？老邹说：新闻倒没有，就是我们办公室小向，前几天被王主任骂得狗血喷头……老板娘打断他道：听说那个小向已有女朋友了，你还介绍给我外甥女？就是没女朋友，他一个公社干部能看上一个剃头的？老邹说：他算什么公社干部？象我才是正式国家干部，什么都不干，每月六十八块工资一个子儿不敢少。他一月才拿二十七块，养活自己都难，能摆什么干部派头？
老板娘笑道：共产党摊上你这样的主，也没办法，啥事都不想干，工资一分不少……正说着话，只听老邹喔哟一声大叫，人弹了起来，对外甥女瞪眼道：你怎么刮的？血都刮出来了。外甥女说：你边刮胡子边说话，嘴唇也抖，下巴也抖，叫我怎么刮？老邹照照镜子，一滴血挂在下巴上，气得嘴唇和下巴真又抖了起来。正好有人进来剃头，老邹气哄哄出门而去。老板娘责怪外甥女，外甥女说：看见他就来气，趿双破跑鞋，脚跷二郎腿，颠个不停，颠出臭哄哄气味。你不在时他可放肆了，总来摸模头拍拍肩，不理他吧，他又脚脚上，都快拍到胸前了，老色鬼！
老邹气昏了头，出门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景山石上，把个方向也走错了。摸模下巴，半边光半边毛的生痛，想想反正天乌漆抹黑，没人看得见，这边可以抄小路，将错就错。刚拐到小弄堂，墙洞里钻出只狗来，朝他汪汪汪叫，老邹更生气，嘴里骂“狗眼乌珠不识人”，脚上猛的踢将过去。右脚鞋带没系紧，鞋子直接踢了出去，飞向那狗。狗吓得缩回洞里。老邹走过去先摸狗洞，摸到块石头，里面的狗又汪汪叫，赶紧把狗洞堵上，再去摸鞋，摸了半天没寻着。老邹只得赤着一只脚，小心翼翼一跛一拐往回走，边跛边想，一只跑鞋是不会有人要的。回去一夜没睡实，第二天天朦朦亮过来，见那只破鞋挂在围墙边小树枝上，笑道：难怪摸不着，原来高攀了。正想踮起脚板捞鞋，只听墙内一声大吼：哪个？吓得老邹往后一退，一屁股扎扎实实坐在块石头上，痛得不要，叫道：狗凶，人也凶！
老邹的屁股肿了好几天，也不去剃头店，也没人理他，整天坐办公室喝清茶。这日早晨，向荣走进办公室，老邹对他说：小向，你给山南大队打个电话，今天上午过去看看。向荣说：今天去上泾大队，局里带人来参观蚌珠养殖，要全县推广。老邹说：嘿，一到星期六，工作就安排相反方向，有意和我作对吧？向荣说：那是局里定的时间，谁在意你正呀反的，你的一点小心思谁勿晓得？星期六回城看老婆，到北面大队蹭饭吃，下午骑车回去还可以省几里路。没事去大队吃饭，人家会讨厌。老邹听了大怒道：江北小赤佬，连你都敢欺负我，办公室还有好人吗？向荣火了，提起嗓门说：娘的冬采！一天到晚正事不干，绊绊瘦话，嘴巴馋得象只吃屎黄狗，一张臭嘴象宜兴夜壶，嘴贱自有人治！隔壁梁阿姨过来说：小向，你和这老十三点烦啥？眼下农村条件好了，连狗都不吃屎了！省省神，我们下乡去。气得老邹下巴又抖起来，往包里塞了几样东西，骑上自行车便回县城去了。
星期二上午，王主任开会回来，径直去找邹锦仁。老邹见他进门，满脸堆笑问道：王书记，开会回来了？王主任微笑道：是啊，老邹，你说我和大儿媳有不清不爽关系，你是看见了还是捉到了？老邹一愣，刚说了个"我” 字，一拳已打他脑门上，打得满眼金星出溜乱冒。老邹往地上一躺，呼天塌地嚎叫。王主任揿住他，他越叫就越打，隔壁有人从放电话的洞里偷看，看打得老邹不叫了，侧躺地上嘤嘤嘤哭，才过来劝。几人把王主任拉开，王主任说：我年龄和他一样大，打死这婊子养的也不算欺负他。几人把王主任拉到隔壁办公室，见老邹还坐地上双手朦头而泣，把他拉到凳上。旁边办公室几个女的也过来看，老邹解开中山装，撩起绒线衫，露出紫红背皮，给她们看伤，吓得那几个女的赶快逃走。老邹被打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第二天便骑上自行车去了县城。据说他要到县委告状，已经十几天没来上班。
星期天上午，张少华和陈俊堂应约去看夏公旧居。张少华接任了南望公社书记，陈俊堂当了公社主任。二人一路谈论邹锦仁被打事件。陈俊堂说：我工作二十多年还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牛皮糖，搅得公社井水不清，河水发浑。换我是老王，非打得他灵魂出窍，打得他十天半月扒床上动弹不得。还是计生办何文英有办法，他到计生办小丫头那里骗了一百二十只避孕套，送给剃头的小孩玩，谎称带大队去了，何文英拿起电话当面对质，逼得老邹没有办法，不知从哪里去骗了三盒还了她，从此不敢踏进计生办公室半步。张少华笑道：他可到县里告状去了。陈俊堂说：没有事，他第二天能骑十几公里回兰陵，诈不到人。不知这人能派啥用场？张少华笑道：你要有谣言散布，传到他的嘴里，保险比开大会和高音喇叭还灵光。这人不能待副业办了。陈俊堂说：那把他调到计生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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