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谦接到二嫂来电。姬承志初中考高中的成绩出来了，五门总分500分，他只考了167分，其中，数学87分，语文11分，政治21分，物理29分，化学19分。今年国家彻底取缔了文革时期推荐升学办法，全面恢复统考，择优录取。二嫂忧心重重，虽然录取分数线还没出台，但他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成绩，上高中已经没指望了，参军又不到年龄，不知咋办。二嫂在电话里哀叹：这个不省心东西，你叫他往东，他绝对往南，横着走的家伙，放社会上肯定游手好闲。姬谦劝二嫂勿生气，生他气也是白搭，承志还小，做了坏事连判刑的资格都没有，考不上就复读一年。二嫂在电话那头被他说笑了，可要承志留一级复读难于上天，还得姬谦回去做他思想工作。
八月初，姬谦和匡敏带着女儿回了南望。姬谦和匡敏结婚后把丈母娘一起带到学院，匡敏在学院街开了个裁缝店，去年秋天国家取消家庭成分，恢复高考，她考上华东纺工学院，年初又生了女儿圆圆。回到老家那天，承志录取分数线刚巧公布。全公社总共录取三百五十名学生，录取率22%，分数线99分，平均每门20分即可录取。承志的分数竟超出六十八分，还排全公社第三十七名，能分在尖子班。全家人松了口气，二嫂叹道：真是天大笑话，他这七年上的什么鬼学？承志小学上了五年，初中二年，高中还是二年制。姬谦笑道：旧年那五门高考的录取分数线才192分，要是平均考五十五分就能上清华北大了，这叫矮子里头拨长子。二嫂说：鸡大飞不过墙，别对他抱太大希望，你希望，他会让你绝望，上完高中去参军，到部队好好收收他的贱骨头。
说完姬承志，二嫂又唠叨起丁文文：二年多了，我想她想得神经衰弱了，最近，天天梦见文文。有一次，梦见她站在大水中央，快淹没头顶，对我大哭，要我救她；有一夜，梦到她要嫁人了，嫁了个老头子，对我说，对不起姬谦；又有一夜，梦见她被人打了，头上打出个大窟窿，血揩也揩不干净；还有一次，梦到她一路讨饭，穿件破棉袄逃回家来。我是想文文想痴了，她是叫花子落井里，无路可走啊，平反有啥用？人回不来，她在外头咋过？每次梦见她，我总在梦里头哭醒。你俩现在顺风顺水，文文永远都是我们自家人。匡敏，如有相见一日，不能日远日疏，一定要善待她。姬谦，文文的事情你不能瞒我，向我报个平安，好让我安心。二嫂说着抽抽噎噎起来，匡敏听得鼻子发酸，眼圈发红，姬谦呆呆地不响。
三人一致认定文文一定还活着。二年以来，世界发生了反天覆地的变化，人人都在喊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姬谦在眼花撩乱的变局中逐渐沉稳，在释怀往昔的痛苦中变得老练，在孤独的伤感中想念文文，在追忆上媛时抽丝剥茧寻觅文文的踪迹。姬谦心里反复盘桓，红红原来的江海渔业社东边是江南造船厂的一个分厂，主营修船，常有外国货轮出入。西边是长江驳运公司，从事江运海运业务。江海渔业社有三只大型捕渔船，经常出海捕捞。红红人活络，交际广泛，这三处都是她俩出逃的最佳线路，而且都是巨型船只，隐藏二人轻而易举。姬谦没有办法直接调查，更害怕揭开这个盖子，等了二年才与任仲义探讨了这事。任仲义认同他的猜测，与他分析，红红和文文最有可能搭乘江海渔业社的渔船出逃。修船厂常有外国人出入，政府盯得很紧，驳运公司主营国内运输，逃出去，人也在国内，而渔业社自己的渔船红红肯定混得很熟，据说船员们经常接触外国渔民，他们还相互交换东西。那边有朝鲜、南朝鲜、日本和台湾，朝鲜是友好国家，去了会被遣返回国，其它都是敌对地区，有叛国投敌嫌疑。江海渔业社隶属多管局，钱进是人精，如当时发现蛛丝马迹，为避免承担领导责任，极有可能下封口令。姬谦决定会一会钱进。
钱进因文革时期造反被停职审查，关了八个月后贬在渔业社冷冻仓库劳动。四年前，钱进帮助协调文文上大学的事，陈俊堂曾告戒姬谦，钱进工于心机，有才少德，因而，姬谦只见过他三次，交往不深。姬谦找他那日天气炎热，正好社里有渔船出海归来，钱进戴顶旧草帽，穿件破背心，正与人用箩筐扛鱼入库。钱进看见姬谦，先一愣，接着显得很开心，请了假把他带到宿舍。宿舍里四张床铺都挂着帐子，满屋鱼腥气味。钱进关上房门，开门见山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晚上六点半你在江口江堤上等我。钱进似乎晓得姬谦来意。
姬谦站在高高的江堤上，江水滔滔，晚风习习，江边芦苇沙沙作响，西边半天蛋黄一般的霞光，照耀得满江通红。冷冻仓库在运河边上，离长江一里地，姬谦老远就望见钱进蹒跚而来。钱进现在已不是自由之身，外出必须请假，他有饭后散步习惯，只有半小时时间。钱进带他走下堤岸，芦苇丛中倒伏了一小片枯芦杆，中间有几块石头，二人往上一坐随即隐没于青芦之中。江滩传来潮水咕咚咕咚的拍岸声。
二人点上烟，钱进说：我晓得老弟来意，明人不说暗话，你找我算找对人了，当时的具体情况我不十分清楚，如今我虽倒了台，但在江海社还有些人脉，只要有自由和时间，她们的去向还是弄得清的。姬谦听他话说得含糊，但听得出钱进是知道文文和红红去向的。钱进叹口气又接着说：当时，幸亏文文的案子移交给了我们县公安局，一群弟兄们帮着周旋，五个月后大形势又突变，到了年底，案子就没有人管了，不然就穿帮了。姬谦等他下文，钱进又不说了，却说起自己的事：当年我参加造反，也是形势所逼，没有犯过什么血案，现在只求不判刑，凭老弟的人脉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招呼一声，定能帮我跨过这一坎。姬谦听明白了，钱进绝对晓得红红和文文的去向，他想和自己做一笔交易，任仲义现在升了县委副书记，钱进案子捏在他手上，只要他真没有血案，自己倒愿意试试。钱进听了站起来，向姬谦拱拱手，说道：拜托！老弟真仍性情中人，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也一定尽力而为。姬谦已吃准文文和红红是偷搭渔业社渔船出逃的，而且极有可能逃到三个敌对地方。这事确实只能烂在心里，否则，公安局仍会追查，会牵涉一批人。问题是，即使从钱进那里得了准信又如何去寻找她们？姬谦背脊凉嗖嗖的。
九月中旬，姬谦招收了首批三十五位学生，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三岁，有二位同学还是中学时的师生关系。姬谦全身心投入，几乎每晚都去看望学生，与他们交往，仿佛又回到了逝去的青葱岁月。月底，又得到一个喜讯，赵芝和曲家祥准备结婚了。赵芝私下向他感叹说：等来等去，结果却等来一对老夫少妻。姬谦也很感慨，对她说：其实啊，老夫不老，只有四十四岁，少妻不少，已经十七公岁了。赵芝看看他脸蛋，咂咂嘴说：姬老师，自从你当了领导，就少了往日怜香惜玉情怀，说话尖酸刻薄，再过几年你会变成一个官僚。
十二月，赵芝案件平反，她成了英雄。假如文文在家同样会平反成为英雄，姬谦搜肠刮肚回忆，文文除和他耍耍小性子，平常连杀鸡都不敢看一眼，怎么也寻不出她的英雄气慨。赵芝增补为市政协委员，姬谦也迎来了职业生涯一次重大抉择。一九七八年是国家历史转折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吹响了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号角。下半年，姬谦除教学外还密集参与中央农村政策调研，经常陪专家和领导下乡。到年初，省委组织部突然找他谈话，姬谦作为优秀青年干部到郊县挂职一年，担任县委副书记。孙书记专门与他谈了一次话，要求他工作重心转移，要以郊县为重点。刘兴已调到省委组织部干部处，他向姬谦透了底，他是孙书记亲自点的将，跨出第一步，十有八九会调离学校。姬谦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心里空落落的烦躁，自己根本不想步入仕途，只想做个一级教授，太太平平过日子。姬谦回到学校便找赵阳，企图推掉这项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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