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锋又一转,秦县长道貌凛然地说:“老蔡啊,我今天来清流庄是来考察的。很快我就要在咱清流庄上建一所大学了。说是大学,其实是个艺术天堂,有了这个艺术天堂啊,就能带着咱清流庄、泽恩县富裕起来,实现小康。”
村长老蔡听完,脑袋“轰”一下炸了。
秦县长说:“泽恩县戴了这么多年的贫困帽子,也该摘掉啦!建学校的事儿,晌午饭后我要在村里开个会,跟村里人打声招呼,毕竟也是清流庄的大事情嘛!晌午饭后,你去召集一下村民,找个空场子,我简单讲几句话。”
老蔡连连点头,说:“好!好!好!这是清流庄天大的事情嘞!”
太阳升到头顶上的时候,各家的晌午饭也都吃的差不多了。
正午的树荫矮矮的,胖胖的,齐齐的朝着正北。
树叶缝隙里钻出来的阳光掉在地上,像夜晚漫天的星星一样。
知了“嘤嘤”地藏在树上,因为热,叫喊的更大声了。
黑狗是闲不下来的,披着炙热的阳光在村子里欢快的跑荡。
县长一行人在老蔡家吃了些便饭。
吃毕,老蔡就慌里慌张的去张罗县长讲话的事情了,秘书陪着老蔡一起,脚步匆忙。
开会的场子设在村里的稻场上,不消说,这里是清流庄最宽敞的地方。
每年秋天收获的时节,稻场上一堆堆的稻谷堆成山,村里人守着他们各家的“金山”,从早到晚地忙碌着。
稻场前边是牛洼山脉的最高峰——牛角峰,后边是清澈绵延的莫尼河,河面光溜溜的,像一条扭动的白带子。
正午的日光十分强烈,此刻没有一丝儿风,躲在屋里不出门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可县长要讲话,要带着清流庄、泽恩县实现小康,要在清流庄的地盘上建学校,这是开天辟地的事情,这事情关乎每一个人的利益,于是庄人们也就顾不上那些光热了。
可他们经历了许多年的脱贫,经历了许多个县长的变迁,经历了许多个失败的脱贫致富,已经变得相当麻木了。
他们原本不愿意参加又一次的脱贫会议,但是村长老蔡挨家挨户的说了:“这次不一样,这次秦时旺县长要动真格的了。”
老蔡安排了几个年轻人在稻场的南端用石板垫起来一个一米来高的“舞台”,那是准备给秦县长讲话的地方。
这当儿,“舞台”前已经挤满了人了,男女老少全都出动了。
孩子顽皮,爬到树上一边捉知了,一边躲阴凉;老人站不住脚,齐整整地坐在自己搬来的矮板凳上;年轻人是根本坐不住的,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盼望着秦县长快来带他们发家致富,实现小康。
人群里头不停地躁动着,惊得那地上的灰,一股脑儿飞起来乌烟瘴气了。
秦县长轻摆着右手,雄赳赳地走过来了。
老蔡引着他径直走上石板“舞台”。
他站在不高不矮的舞台上,看了看底下乌压压的庄人们,就像是望着田里一株株的水稻一样。
他们一个个脸上冒油,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有一颗明晃晃的太阳,热辣辣的好像烧着了一样。
可秦县长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却是期待而紧张的。
秦时旺县长的白条纹衬衫不一会儿就在太阳底下浸湿透了。
他抬起手,说:“乡亲们,大伙辛苦啦!这么热的天让大家出来受罪,我先跟大家说声抱歉啦!”
乡亲们一边鼓掌一边喊叫:“县长客气啦!县长太客气啦!县长您快讲脱贫致富吧!”
秦县长舔了舔嘴唇,说:“好,那我就简单说说脱贫致富的事儿。今天,我们一行人是来考察咱们清流庄的,要不了几天,图纸一出来,就会有施工队进到村子里来了。到时候咱们清流庄可就要一下子多上一两百号人了!可能大家会问,来的这一两百号人干啥来了?好,那我就说一说。我要在这里,在清流庄的土地上建造一所大学,建造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天堂’。学校一旦建起来以后,就会有成千上万的学生来清流庄上学,就会有数也数不清的艺术爱好者们来清流庄参观、旅游、感受艺术!”
站在最前头的年轻人,仰着头说:“这就能脱贫致富啦?”
秦县长抬高声音,笑着说:“我给大家算一笔账吧。来咱们清流庄上学的大学生,一个学生如果收一百块钱的学费,一千个学生就是十万,一万个学生就是一百万;一个学生如果收一千块钱的学费,一千个学生就是一百万,一万个学生就是一千万;一个学生如果收一万块钱的学费,一千个学生就是一千万,一万个学生就是一个亿。咱们中国每年有一千多万的高中毕业生,一千多万啊乡亲们,如果那其中有一小撮,一丁点,一丝一毫,两万、三万、五万个学生来清流庄上学,一个学生收一万块钱,你们自己算算那是多少钱?哦,对了对了,我说的只是咱们中国的学生,还没有算那些外国来的留学生呢!”
秦县长说:“还有那些世界各地来清流庄‘艺术天堂’参观、旅游的艺术爱好者。一个人门票如果十块钱,一百人就是一千块,一千人就是一万块;可一个人门票一百块钱呢,一百个人就是一万块,一千个人就是十万块。可是世界上有几十个亿的人啊,每天来参观的人,哪儿止一千人啊,哪儿止一万人啊。好好好,就算一天才一千个人,一百天呢?一年呢?五年呢?你们自己算算那是多少钱?”
秦县长说:“庄人们,挣学费和卖门票只是‘脱贫致富’的一个方面。你们往后再也不需要种庄稼、再也不用撅着屁股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靠田地生活了。你们可以开饭馆、开旅馆、开茶楼,让那些世界各地来的艺术爱好者们有吃饭、睡觉和歇息的地方。当然,你们也可以卖一些纪念品,学生和艺术爱好者们一定抢着购买带回去留恋哩。你们就是在河边摆个摊子卖白开水,那也是供不应求啊!还有那学校里头的各项工作也都需要你们协助。总之,你们是彻底的要跟那黄土地说再见了,你们人人都能体体面面的就业了。每天就腾出两只白手坐那儿收钱就行了。所以啊,庄人们,你们的田和地都用不上了,只管大大方方的交给施工队,让他们好好的在上面搞创造,建学校吧!”
秦县长说:“多的就不再跟你们说啦,太阳晒得慌,我就长话短说。你们只要知道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就行了。过了这个三伏天,顶多再过一个三九天,最多最多过完年罢,你们就能发家致富了,就能过上那天堂般的日子了。对了,家家户户现在没事了,都想一想、琢磨琢磨那挣来的钱该怎么花吧……”
庄人们在台底下鸦雀无声了,一个个瞪圆眼睛,眼睛瞪得跟僵死了一样,张着嘴巴,嘴巴张得跟要打哈欠似的,他们的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了。
他们仰头望着石板“舞台”上的秦县长,就像望着南海的观世音菩萨,就像望着西方的如来佛祖一样。
时间定住了,此刻永恒了。
日头似乎更大、更圆、也更炽热了。
牛洼山脉静静悄悄的,鸟儿不飞了,知了也不叫了,空气凝固了,凝固之中又有一种令人瑟瑟发抖的寒凉。
秦县长的声音在牛洼山脉里回荡,在庄人们的心里头猛烈冲撞。
这当儿,庄人们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做什么也都是累赘的。如何都掩盖不住他们内心的恐惧、想象和期望。
他们不知道县长说的那日子具体是什么模样,更不知道那日子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他们只能是一个劲的呐喊和鼓掌,一个劲的欢呼和跳跃,就像是天安门广场上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一样,就连那妇女怀抱里的孩子也都仰起小脑袋,“啪叽啪叽”地拍打着两只小手片了。
秦县长不苟言笑地站在石板“舞台”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然后狠狠的咽了口唾沫。
他把双手抬到肩膀的位置上,想压一压庄人们的呐喊和掌声,想让他们歇一歇,停一停,告诉他们别把手拍烂了,嗓子喊破了,想叫他们都回家去舀些井水喝一喝、解解渴。
就在秦县长抖动着双手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见了右手边彦小梅家的三间土坯房。
那三间土坯房,在掌声和欢呼声中似乎也颤抖起来了,一片模模糊糊的景象。
他多么希望彦小梅此刻就站在台底下听他讲话啊,哪怕没有在台底下,在土坯房里也好啊!只要能听见他秦县长波澜壮阔的声音也一样啊!
他多么希望彦小梅也能看到清流庄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多么希望彦小梅也能给他英明伟大的秦县长喊一喊,叫一叫,鼓鼓掌啊……
秦县长在剧烈的阳光底下,又想起彦小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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