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底一个晚上,我上那个县第三高中即将开学,芦苇塘村相邻的韩楼村为一家建房的小包工头吴小六匆匆忙忙跑来,进了我的西厢房,坐着我的床上。我正在整理我的课本及演草本,吴小六满面通红,满身的泥巴,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向我说:“贾妮的--大闺-女-霞,喝了-三九九药……我们一起-上学的那--个霞”。
“咋回事?”我扭头看向了吴小六,惊奇地问。
“因为韩兆发-家的四小子-和霞搞-对象,四大-件都买了(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黑白电视机),还缺500元-的见面礼;韩兆发家的-四小子-憋着不拿-”吐沫白花花附粘吴小六的嘴巴四周,突然停了下来,憋得脸紫红,大大的喘了口气,“贾妮和素青不愿意,逼着霞从韩楼回来……他俩已经在一个床上睡了……”。
我缓过神来,渐渐明白了吴小六说的话,“霞现在在哪里?”
“在王镇卫-生院一晌午,用大-铁皮水-桶灌了六桶-肥皂水,也没救-过来,人已-经挺了……肠子全部蚀烂完了,脸色黢黑……”吴小六的结结巴巴,嘴开始微微的哆嗦了。
吴小六、小四,三硬,和霞是我的发小,小六小学毕业就不上学了,跟他爹掂起来瓦刀,肩扛拐尺,现在是我的家乡方圆几十里响响铛铛地泥水匠老师,垒墙不用掉线,砖缝均匀,墙体笔直,所有的楼房的门口,大梁处都是他亲自掌舵……
我们俩到了霞的家,芜杂丛生的院子里站满芦苇塘的老少爷们,都是一种忧郁和惋惜的情感在面部展现出来;瘦小的素青卧蹲在窄窄的鸡架门口,痛苦嚎叫着,不知道是鼻涕还是泪水拉着长溜,右手不停地揩着脸,左手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大腿,浑身是黄色的土尘;“该死的贾妮看看还要不要拿500元的赌资不--啊-!”
韩兆发家的四小子呆呆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低着头,双手耷拉了……
贾妮是一个酒鬼加赌博鬼,是芦苇塘村标准的二流子。贾妮是在四川广元当兵的时候,把素青骗了过来;他就靠这素青把四川广元的女人介绍给周围搭圈困难找媳妇的未婚男子,骗吃骗喝,还有些媒礼钱;家里田地的活,一再不管不问,都是素青和霞打理,贾妮只知道喝酒赌博,遇到这种状况,素青气的一时哑然失语,丰腴而红润的脸上不知不觉挂上了泪珠。
当天下午,芦苇塘的人们把霞埋到了大墓子南乱山岗,那里是芦苇塘村没有成人死亡的归宿地,素青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胡乱哆嗦的谵语,刺的我心里隐隐的痛,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青涩的童年的发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也是对青春季节的一个亵渎……
腊月二十三日下午,我放了寒假,祭灶神的晚上,娘烧了香,又磕了头,所有的程序做完;吴小六、小四、三硬、民怀揣酒和香烟直奔我的西厢房。
“庶爷,我们可把你盼过来啦。”吴小六他们四人骗腿进了屋,带着一副虔诚的嘴脸笑嘻嘻地探过来。那时候的芦苇塘村,已经扯上了电线,每家都是那种十五瓦的电灯泡,发着红红的微光。我抬头,哈哈,吴小六身穿极其宽大的西服,已经耷拉屁股下,袖子吞没了他的两只手,戴着鲜红的领带,雪白的衬衣领子被黢黑的脖子污染成一体。嘴唇冻得发紫,颤湫的打着颤……
“小六,你霸气得很啊!”我耶斯莫拉到。
“那时小六他爹给他买的相媳妇的行头。”三硬带着羡慕和敬谒的神态。
吴小六变魔术似的把两瓶沱牌辣酒和两盒宏图香烟从腋下掏了出来。这两种东西在贫乏的九十年代鲁西南农村,是极其伟大的奢侈品,没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是弄不到手的。吴小六他爹当包工头多年,再加吴小六的泥水技术,钱是哗哗流进吴家。他们是芦苇塘村冒了尖的暴发户。
我娘炒了一大盆鸡蛋花,凉调了一大盆猪杂碎端了上来,“你们庶爷是学生,不能喝酒、吸烟啊!”
“老奶奶,让他少喝点,他以后当大官了,我们还依靠他呢。”三硬对着俺娘虔诚的说的。娘听了笑眯眯地掩上门悄悄离开了。
他们给我倒了半杯,他们四个都是满满酒。小四点着一支烟,塞到我的嘴里,苦苦的味道,我做模做样地模仿着他们的样子,大口地喝着酒,吸着烟,呛得我直冒眼泪……。
忽然,吴小六想起来一件事,“庶爷,你不知道吧,我家后面的陈运领着素青跑啦。”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事情来龙去脉。素青受够贾妮的懒蛋二流子的作风,恨铁不成钢,再加上失去爱女的悲痛,一想到心里悲伤,就去对门的陈运家诉苦;陈运他媳妇是郭景村的大户,对素青的诉苦置之不理,没有一点怜悯之态,“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嘛……”。
“让她说起呗,她心里苦……”,陈运愤愤地埋怨道。每当素青到他家,都是温暖地接待她,给她袪红糖水喝,陈运他媳妇依然一副冷冷冰冰的面孔看着他们……。
一天,素青和陈运两个人抱在一起亲嘴的时候,被陈运他媳妇发现,这个粗心木虎的女人变得歇斯底里,从芦苇塘村西头到东头夸大其词的喧嚷他们俩地淫荡事情……。不久,他们两个双双在芦苇塘村销声匿迹。
贾妮是芦苇塘西门里大家族一个子孙,家族长王理咽不下这种有辱门风的气,又威于郭景村陈运他媳妇的家族势力和东头王家家族复杂乱宗的亲戚关系;不敢过于做过分的事情,只是在凌晨天没有亮的时候,在陈运家门口狐假虎威,装腔作势叫上两声。郭景村陈运他岳父听了后,大发脾气,跑到芦苇塘西头,骂了一晌午,“……还是你们西门里的淫妇勾引我的女婿,还要脸在俺闺女门口撒野……”。西门里整个家族没有一个出来搭腔的,都成缩头乌龟。黄昏时刻,这个瘦得像一只干姜的老头,骂骂唧唧领着他闺女和四个外甥离开了芦苇塘村。
我们五个人喝了两瓶沱牌大曲,两瓶碧波老窖,都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民吸烟的时候不小心把吴小六的新西服烫了窟窿。“小六,你干嘛买那么大的西服啊,快到你腿歪了?”我问。“俺爹买的,俺爹说我还长个子呢;能传给儿子穿,这身行头500元那。”好像已经进入醉酒的状态,眯眯眼,朦朦胧胧说,“还有,庶爷,媒婆给我介绍了30多个,我相中了石庄二蛋他闺女,很像素青她闺女霞;俺爹死活不同意,逼迫着我和张店五老雕闺女定亲,五老雕他闺女像怀了仔老母猪,腰粗腚大,还比我大三岁;俺爹说腚大女人生男孩……”。4年之后,吴小六还是娶了张店五老雕胖闺女,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我参加了吴小六的婚礼,那时候我读大二。他爹给他买的那身西服结婚的当天,还穿在身上,被民烫的窟窿已经绣上一朵美丽梅花,鲜艳地趴在背上。
2002年的年末,办公室的小潘喊我,老家的一个人找我。我出去看到一个憋憋索索,卑琐的矮个老头立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我把他迎进屋了,打开空调,倒了一杯热茶,送过去,一副窘迫苍老的脸,“陈运啊,是不是?”“是,庶爷,我是陈运。”絮絮叨叨讲了他混蛋的后半生:和素青跑了以后,只是到了沈阳,收破烂,开始收入还可,能满足生活,有时候还有点余钱;当素青给我生了一个闺女,加上奶粉需要的开支猛增,再加上我身体的渐渐老化,闺女10岁那年,生活已经不能再坚持了,素青带着闺女,投奔她郑州开美容店的二闺女,我也回到老家的县城,找个一隅之地,白天害怕碰见芦苇塘的人,没脸见父老乡亲,我也没有尽两个老人的孝,都是我的两个儿子把他们的爷爷和奶奶送到了南北坑……都是自己做的孽啊,说着说着满面泪水……听了之后,我的心情也非常沉重,我对陈运一直是一种傲睨的眼光看待陈运,就是蔑视,鄙夷不屑。人,要走正道,一旦走错路,就是一生的遗憾!
我把陈运的四个子女叫到一起,把我的温暖思想和陈运渴望回归家庭愿望传达给他们,是不是能够接受他们的父亲……四个孩子表示决绝接受,他们小时候受鄙视眼光挥之不去,那种伤害深深烙印在心中……两个月之后,陈运给我打电话说,她的大闺女、大儿子看他去了,还给了钱……。我内心中有一种压抑的解脱的感觉。
吴小六的胖媳妇给他生了儿子,把吴小六和他爹喜笑颜开,又摆了一场大宴。招待了临近村庄的名望人,多达成百的人贺喜……欢天喜地结束宴席。
吴小六的儿子的脖子一直耷拉着,轴不起来。四岁的时候,吴小六带着媳妇,赶到济南齐鲁医院系统查了一遍,是唐氏儿--就是先天性的痴呆儿。生了这个孩子之后,再没有一点怀孕的影子……至此,吴小六以烟酒为伴,直到吴小六他爹死,也没有盼到他那个腰粗腚大的儿媳妇给他生半男半女……。
2007年6月,吴小六去县人民医院查出肺癌,已经是晚期。我去医院看他时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一对大眼深深陷了下去,像一个即将草入牛口,其命不久。“庶爷,我-没有儿-子的命……”他紧紧抓住我的手……。
2007年9月24日,吴小六死了,那年他35岁。我忧悒了整整一周,我时常怀念和吴小六童年那些美好的时光……。他的唐氏儿儿子,被他那个在军队当团长男人的二姐带走了,他的媳妇改嫁到大青固集镇安庄一个年仅50岁的老光棍汉,生了一对虎头虎脑的双胞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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