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真的老了。
她想学电脑,却怎么也学不会开机;她越来越喜欢让我帮着干点儿啥,譬如看看说明或查个地址、路线,而且张口就喊,也不管我是不是有事情在做;她一抓着我说话,就呱啦呱啦地没完没了;她不再愿意去美发厅,就中意我给剪的简单短发;她变得很宠溺,可惜不是对我。
她的两条腿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笔直,而是在膝盖处略弯,很难贴在一起。她爬楼梯时需要用一只手拉住扶梯,先一条腿站上一级台阶,再抬起另一条腿跟上同一级台阶。当她带着宝宝从外面回家时,她会落在小家伙身后两个多楼层。
这两天,我在教三岁的小人儿两脚交替着下楼梯。还不是很熟练的他要我像外婆那样,两脚一级台阶,来配合他的速度。我沉默了一下说:“不用,妈妈喊‘Right,Left’就是……以后妈妈老了再那样下楼梯。”
我妈妈变得像个小孩儿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吃零食了。“没吃过”成了她往家里搬各种零食的正大光明的理由。刚回成都时,每到周一,逢着卖点心的小贩在小区门口摆开摊子,她就会和宝宝去挑上花花绿绿、长圆扁方的一大包,然后两个脑袋顶在一起挑挑拣拣出当下最想吃的……“两个哈!一天最多两个!”我必恰逢其时地大声强调,如果我正好在家,正好撞见的话。
我没想过她会帮着淘气。这不,“走,咱们到水边去看看!”她说。于是,时近中午的日头晒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各拿一根树枝在沧浪湖边一待就是小一个小时。我奇怪两人聚精会神在干啥,过去一看,原来是岸边水草根部有一些小蝌蚪和鱼苗在嬉戏,即便被两根外来的树枝搅扰也没有散去。
她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坏孩子”。好容易挂上了华西口腔的儿童专家号,小家伙却临阵退缩,刚被抱到牙医椅上就眼泪鼻涕齐发。医生自然是见得多了,淡淡一句“他这样不配合,做了怕有危险,”然后就准备翻牌叫下一个。我一时气恼,准备呵斥自家没出息的小男生,旁边却有一个声音嗫嚅道:“实在是害怕,确实怕受伤”……忘记家里有另外一个人已经为要不要种植牙犹豫了有一段时间了......
有时候,我很生我妈妈的气。
因为她会笨笨的。这两天,家里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我啥事儿也做不了,就因为她在张罗大伙儿集资投资赔偿的事情。明明是几十个人的事儿,她一个世面主要在电视上见、腿脚不是很好的老太太却折腾一天去那个大门都不知道朝那面开的、名字都没听过的县级法院去提醒法官们他们“忘记”的话。就像在过去的十年里,她坚持每个月花半天时间去那个荒废了的牛奶场收取聊胜于无的租金,再存进债权人们的共管账户……她缺席的每一次基本上都是因为我:到京照顾我生孩子或者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不太舒服的宝宝。
她现在特别没有原则。明明说好的事情,只要小家伙一哭,她就会心软,最硬的一句无非:“这事儿你妈说了算,你得问你妈。”至于暗度陈仓,肯定是有的,因为现在我一说“不”,小家伙会先看看外婆。如果外婆也不吭声,他才会“绝望”地要么沉默,要么暴发。
她变得很没有追求。她年轻时走路风风火火,是我幼时周记里节假日也会帮病人临时出诊的好医生,更是让我担心自己期末考不理想就没有消停假期的高气压。可现在,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身体好最重要。娃娃还小哈。”这真的让我很生气,因为我会觉得这是因为我 “书读了些,却混得不怎么样”,所以她才逐渐忘记了自己以前和我说的“读书比天大”。
于是,在兜了一大圈后,当我和我妈在分别二十多年后重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时,我们的日常并不顺坦,而是磕磕碰碰。
刚开始的时候,我会气得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她却云淡风轻地继续着小日子,照样喊我吃饭,照样和我商量安排家务,照样喊我帮她干这干那。我不回答,她不介意,顺手的事儿自己做了,不顺手的事儿就来拍我。虽然我一面皱着眉,咂着嘴,但招架中也就把僵局破了。
日子久了,我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少。这倒并不是所谓的“随着自己孩子的成长开始体会父母当年的艰辛”。这句话应该是没错,但并不对症我的情况。作为一个全职妈妈,我在自己孩子身上付出的时间和心力远远超过当年的父辈。这很好理解,因为时代不同了。上一辈人的付出给了我们这一辈人更多的选择。
我只是逐渐意识到,是我自己没有能力来维持一段据说是最为理想的、两代人摩擦最小的“一碗汤”的距离。
外婆研究各超市的促销手册的认真程度不亚于我推敲一款新作品。她还会按照小外孙的喜好、配合幼儿园的餐单进行整理。
虽然她的腿脚不太好了,但她还是兴致盎然地安排到超市的采买:这样到这个超市购买最新鲜;那样某天会有促销;大件只能在那个超市购买,因为他们会免费送货入户…买到了什么好东西,她还会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告诉几个老姐妹。我开玩笑地说她们是“采购互助组”。
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吧?我却是一个对吃什么没有太多要求的人。自己这样自然是无所谓,但如果家里有小孩子就是不对的。
当宝宝满月时,他的夜间哺乳间隔已经稳定在6个小时左右。于是,外婆主动请缨带宝宝睡觉,因为她晚上“反正”要照顾当时病中的外公。“我以前值夜班,晚上醒几次都习惯了,”她说。
结果这一带就到了现在。宝宝晚上睡觉的习惯不好,喜欢翻,我们偶尔带一次很觉辛苦,外婆却是一年365天。每次我担心她身体,问要不要周末替她一下时,她总是一笑置之。
我以前是个晨型人,但现在却很珍惜夜晚的宁静……
我妈妈是老了,也许变幼稚了,而且很多时候会惹我生气,但我又为她做了些什么呢?换句话说,我有什么资格说她什么呢?
和老人家在一起久了,我开始尝试从她那个生命刻度回看现在的自己。这刻意拉开的距离确实带来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会修正我的自我评判:哪些做得比较好,哪些还需要改进。
有了这些认识后,我发现很多问题其实是技术层面的。
例如,在告诉孩子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时,大家都应该避免“拍脑壳”做冲动决定。大家可以商量好一些原则性的条条框框,甚至清楚地写下来,然后遇事不要再问妈妈也不用哭闹,因为“说话要算数”。至于一些非原则性的问题就让孩子自己做主,尽量自己管理自己。
别说家本来就不是讲理的地方,谁又能保证自己的理就一定是正确的呢?
看到外婆的努力,肯定她,让我自己放松了不少。我也开始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和妈妈很像,都属于比较笨的人。虽然我们做的一些事情在别人眼里属于“太拙”,但凭着一份认真和比平均更多一点儿的勤奋,命运倒也没有亏欠我们什么。即便真的没有顺遂心意,我们大大咧咧的乐观也会说服自己“会有更好的安排”。
我和妈妈也有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再好的风景,我也不愿意一直停留,因为变才是真正的王道。于是,如果宝宝长大后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只要他是他自己满意的版本,我没有问题。
人生是场修炼,我们会遇到很多困难,会生出很多失望,也就是所谓劫数。“怎样面对这些劫数,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苟活着,还是经过认真的思考后重新找回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分别。”
晚上娃娃睡觉后,夜渐渐安静下来。
我偶尔走出书房,却总会正好撞见外婆一边在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泡脚,一边在翻阅报纸;或者一边回看当天的健康节目,一边认真地做着笔记。
她没有抬头,我也没有说话。
我也许会倒一杯水,然后走回书房,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心安。
智者说,人最好不要错过两种东西: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和一个深爱你的人。
有妈妈在,就有家。希望我们爱自己的妈妈就像她们爱我们,也希望我们的孩子爱我们,就像我们爱他们。
母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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