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奔波了一天,口干舌燥,精力耗损,看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心中对这种喧闹的场面便生出十足的畏惧、烦忧。于是就想到早晨定好的旅馆,想到客舍的宁静。终于在黄昏之际,我回到了旅馆。
当我走进旅馆大厅时,立即就感到一种安静和清凉。总台服务员站在柜台内朝我微笑点头,她们身后一溜排的钟表,把世界运行的讹谬牢牢的钉在用白色榉木板装饰的墙壁上;大厅里几盆高大肥绿的热带植物齐整的摆放着,于森然寂寂中蕴涵着勃勃生机。电梯就停在一楼,我只按了一些开门按钮,电梯门就无声的撕裂开来。我走进去,又按下七楼的按键,就在电梯门要关合的一刹那,一对年青男女闪身进来。电梯启动,缓缓上升。那对年青男女相视一笑,并不言语。
男人的手里拿着一页类似花名册的硬纸张,被他的手弄得哗啦直响,女人把头伸过去看了看,丢一个眼神给他……噹,七楼到了,电梯门咝咝开启,那对青年男女此时一起抬头看着电梯停泊的楼层显示,笑了。他们显然忘了设定自己要去的楼层。我也笑了,笑着走出电梯。因为我就要开启宁静的旅馆房间的门了。
进了房间,我首先脱下外套扔在铺设整齐清洁的床上,然后换上纸制的轻便拖鞋,再去盥洗间洗把热水脸,看看镜子里涤净尘埃蒙翳的五官,用毛巾在眼角处揉揉,真是有点神清气爽,感觉精力一下子恢复了许多。
用透明的玻璃杯泡上上好的绿茶,就临窗的沙发椅子上坐下,把双腿跷在铺设着雪白床单的床上,顿有一种干净、燥爽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茶杯的茶水往上冒着袅袅清香热气,我点燃一支骄子牌卷烟,也许是另外一种卷烟,我记不清了。我从未觉得卷烟有这么香,这么爽口。我接二连三的抽吸吐纳着,一支烟很快就燃烧到了根部。我把烟蒂掐灭在白底青花瓷的烟缸里,端起滚烫的茶杯,对着杯口的乳沫连吹了几口气,才轻轻啜饮了一点茶水。我放下杯子,又点燃一支卷烟。我长长的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烟雾由浓变淡直至消失。窗外的光线真正是柔和,因为这是黄昏时的光线。窗外也许是闷热的黄昏,知了在梧桐深绿中嘶鸣不息;也许是飘舞着雪花的黄昏,小孩在路边或楼下徒劳的追逐着预热即融的白色;也许是下着春雨的黄昏,杂树的嫩叶和芳草的柔条正清洗着身上的旱尘。不管是哪种黄昏,我此时唯一的感受就是宁静幸福。不过今天是四川成都深秋的黄昏,一个充满金色阳光的黄昏。我斜躺在沙发椅子里,一切都禁止不动,只有我的双唇和口中喷出的烟雾在轻动。这里没有声响,窗外没有声响,房间里没有声响,因为我不需要它们,它们都遁形于黄昏的睡意里去了。此时,我记起了四川人对幸福的赞叹——安逸。是啊,这种宁静的幸福感就是一种安逸,没有更确切的词汇可以表达了。我心里轻轻叨念着安逸,嘴角自然溢出笑意。那白色的枕头横卧那里,干净而安逸;那床头墙壁上的一幅风景小画,林邃溪幽,宁静而安逸;那写字台边矮柜上的长虹牌电视机也因中场休息而安逸;还有那灰白的壁纸,那壁纸上淡绿的小花,播散出素净而安逸气氛。
我吸着卷烟,啜着清茶,开始对安逸的宁静做些有益的响应。我首先开始构思一个发生在旅馆里的谋杀案,因为这家旅馆静谧而古老的氛围,那条铺设着紫红地毯的长廊,它的尽头幽暗神秘的光线,使我把它和无声无息的谋杀联系到一起。因为我还知道,在任何一家旅馆里,谋杀都不是不可能的。我很自然的就把谋杀案的主角放在了刚才和我一起上电梯的男女身上。可她们谁被谁谋杀呢?基于什么理由谋杀呢?这可让我犯难了,我实在不具有写作侦探小说的才分,我绞尽脑汁构思的谋杀情节都远不如一起拙笨的真正的谋杀情节精彩。于是,我不得不放弃谋杀案的构思。可我的思绪总脱离不了那对年轻男女,不管构思什么,都离不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比方说,我曾构思一个游方诗人的故事,设想一个四海为家、飘泊无根的年轻男子暮投此栈,夜间他推窗望月,看着月光下一排排居楼和楼窗里安详的灯光、相互摩莎的人影,不仅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故乡,感慨于自己泛梗飘萍的身世,不觉清泪阑干。于是,他吟唱出一首苍凉的诗歌,这歌声柔美凄丽,颇富穿透力。结果这吟唱偶尔传入了一个寓居此栈的美丽年轻女子的耳朵,那个女子自然长得跟我在电梯里碰到的女子一模一样。那女子柔情缱绻,善解人意,还很具才情。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流浪?”
“因为世界需要腿啊。”
“告诉我,你为什么又要写诗?”
“因为社会需要哭嘛。”
“那么告诉我,你的诗为什么吟唱起来这么好听?这么能够打动人心?”
“因为我有嘴巴,你有耳朵。”
“有嘴巴有耳朵的不止你我啊?”
“因为这里是旅馆啊。”
她无法弄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知道她的需要,所以,她反倒有可能征服他。
……
最终,她不但感化了那个游方诗人的冰石之心,还和他结成伉俪一同回到他的故乡……。这自然是一个很媚俗的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不过独自身处如此宁静、安逸的旅舍,抽着烟、啜饮着香茗,想像之中却也别有情趣。
窗外的光线渐次黯淡了,我掐灭了第五根烟蒂,我不能再抽了。茶杯里的茶也没有滋味了,水也慢慢变凉了,杯壁上的指纹清晰可见,因使人联想到汗液而生厌恶之心。我开始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因为我突然觉得寂寞和孤独。那游方诗人和他心爱的女子都走了,去到了他们的乐园,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留下我一个人想像着他们今后的幸福生活,在这黄昏最后一缕光线里。而渐次迫近的黑暗又偷偷烘托起一种谋杀的氛围,我仿佛听到在某个房间里传来被谋杀女人凄厉的哭叫声,她的哭叫和那个游方诗人的低吟浅唱此起彼伏,交响成曲,这使我感到非常紧张。我需要打开所有的灯,需要非常光明。我还需要声音,需要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尽管我也知道真正的安全是独自身处黑暗之中,远离一切身影和声响,但我不能拒绝那些充满危险的身影和声响的诱惑,因为我更惧怕眼下的孤寂。我试着打开房门,探头向长廊的尽头看去,那铺设着紫红地毯的长廊寂然无声。但我知道,这长廊很快就会充满话语,很快就会有许多的男女在其中走动、交谈。我知道投宿此栈的旅客都是早出暮归的,他们和我一样,可能是为了工作,可能是旅游观光,也不都是为了生计。到了晚上,他们必定是要回到这里休眠的,他们顶多在外面吃过晚饭就会回到这里的。因为这里宁静而安逸,适合他们休眠。
我回身房间,看到那台深灰色的长虹电视机,我觉得它中场休息该结束了,于是,我按下了开关按钮。我知道电视荧屏上很快就会有假人儿显现,并且开始说笑或者哭闹。而此前,我是讨厌这些假人儿和他们的声音的,并且也讨厌任何真人儿和他们的声音。因为那时黄昏的光线还明丽,茶水还散发着微辛的清香,我唇间的卷烟还闪着愉快的红星。那时我身处幽闭的宁静干净之中,幸福而安逸。但现在窗外黄昏金色的光线隐退了,游方诗人携女子回到遥远的故乡去了,回到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些居民楼的阳台上的花草已经变成一小丛一小簇的暗影了,茶杯里的茶水已没有了淡绿和清香……幸福感消失了,安逸不再了,所以我需要那些电视里忸怩作态的假人儿和长廊里即将发声的真人儿,因为这里是旅馆,仅仅是个宁静和热闹交替着的旅馆。
我看着电视里的假人儿,看着他们的嘴唇不停地开阖,看着他们扬眉捋发,看着他们抬腿挥手……但我的耳朵竖着,聆听着门外的长廊,眼睛睁着,凝视着长廊尽头的电梯出口。可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但我不泄气,此时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果然,我的房门“嘟嘟”响了两声,有人来敲我的门了。我立即起身,打开房门便看到一个手里捧着如同会计记帐帐册一样的文件的男子。他看见我,似是吃了一惊,但随即便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敲错门了”。但我笑笑,说“没什么”。因为这是旅馆,敲错门是经常的事。我重新关好门,回到电视机前,心安理得的看那些假人儿表演。我知道,那个捧着帐册一样文件的人还会去敲另外一个人的门,直至敲开他要找的那个人的门。因为他的手中有文件,那文件必与那个被找的人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所以他一定能够被找到,即便他没有入住这家旅馆。而我自己仍心有成竹的等着,模样惬意的看着电视。但不久我就会失去耐心,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因为对于这间屋子,我还缺乏全面的了解,事实上我忘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这间屋子没有临街的窗户。当我后来意识到这个细节问题时,我果然先是焦躁不安,后来是泄气颓丧。我仰面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一无所见的白色屋顶。可就在这个我认为很严重的时候,我饿了,我听到了肚子的叫喊和怒骂。于是我一下子想到了楼下的餐厅。“我为什么不去餐厅吃饭呢?”是啊,为什么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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