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走进村庄的必经之路上，早早晚晚总有几个蹲坐在墙角的老人。其中有七八个年岁还挺大，身子单薄，拄着拐杖走路还颤颤巍巍地，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当你进村的那一刻，在他们脖子齐刷刷地随着你的身影向左、向前、向右的姿势中，在他们迷离模糊的目光中，迎接你进村直到走远。还能听到他们在相互询问，这是谁家的姑娘或小子？
这几个老人最小的都七十八九了，有一个年龄最大的老高爷爷都九十二了，他还能骑三轮车去邻村转悠。他们大多都是丧偶，但是自己身体还算硬朗，几乎能自理，过着独居的生活，在外边的孩子们偶尔回来看看。在村里，这样的老人还很多，村口一堆儿，磨坊那一堆儿，还有大树下的。也不是儿女不孝顺，守在家里照顾老人就没收入，出去就兼顾不了老人，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心疼，能自理就守在村里。
用他们的话说，如果离开村子去城里跟孩子们住，至少会少活好几年，因为他们会想念村里的人、土地、空气，还会想念经常卧在村口的那只老黄狗。
他们个个年过古稀，饱经沧桑，慈祥的脸上，透露出一生的艰辛，深邃的眼眸中，显现出淡淡的忧伤和孤独，一条条刻着岁月印记的皱纹，布满了面颊。现在我也人到中年，匆忙的生活脚步逐渐放慢，每次回家都有时间跟父母多住几天。我会走近这些老人，上前握紧长满老茧的刘家阿婆的双手，由于长年累月的劳作，她的每个关节都凸出来，手已经变形，还不停地抖动。
大嗓门的王婆说：“这妮子，小时候特别爱捣蛋，带着一伙小孩子们去我们家地里摘豌豆荚吃。”
“哎呀，阿婆，给我留点面子。”我出生在这村庄里，这些老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的那些“底细”他们都牢牢的记着。坐在老人中间和他们聊聊天，瞬间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他们是除了父母以外，特别希望你过得好的人。
老人中李婶和三奶奶曾经多半辈子不打交道，没有说过话。此刻却互相依靠和陪伴在这村里，度过生命倒计时的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听父亲早年里说，现在已经是八十二岁的李婶，她是二婚嫁过李家来，还带着两儿子。李家也有一儿一女，他们结婚以后又生了两儿子。因为孩子们都小，家里没有壮劳力，生产队里挣不到工分，每天一家人吃一顿饭都吃不饱。孩子们饿得嗷嗷叫，这可急坏了李婶。她个子虽然不高，干活却特别麻利，走路如脚下生风，一溜烟人没影儿了。
干了一天农活的人们都呼呼地进入梦乡，李婶看着炕上六个睁着眼睛饿得睡不着的孩子们，心一狠，穿鞋走出了门。
村庄四边环山，一条小溪围着村边缓缓地延伸到远方。初秋的蛙声一片，紧挨着河沿的玉米长势茂盛，风一溜儿一溜儿穿过玉米地，吹过来一股快要成熟玉米的腻甜味儿。李婶猫着腰，身子小，迅速穿过小河，窝在玉米田埂上。约莫守田的人走远，站起来猛跳一个高高，掰下一个玉米。李婶想着孩子们吃到香甜玉米的样子，就全身来了力气。蛙声更响亮了，夜也更深了，七八个玉米揣在李婶的背心里，慢慢地移动着身子离开了。
有一次，她偷了一裤脚萝卜，被隔壁邻居三奶奶看见了，马上报了村书记。李婶被几个壮汉推搡着，也没掉一滴泪，在她倔强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位母亲的坚韧。最后还是被扣了一个月的工分，以示惩戒。从此李婶与三奶奶的怨恨也就结下了，大半辈子两人从没有说过话。李婶也有了个绰号“偷牛贼”，意思是胆子太大，脸皮厚，牛也敢偷。
乡亲们都知道李叔腿脚不好，李婶的日子过得难，大多数都是睁一眼闭一眼。队里分的时候让她多拿一点吃食，或者看见李婶黑夜出动就绕着走开了。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弱小的李婶养大了六个孩子，如今个个都有出息，有三个孩子还当了公务员，这也是李婶天天在村口嘴里说的最骄傲的事。
我想起莫言老师在《丰乳肥臀》中的一段话：“母爱其实永远都是伟大的，母亲偷粮食的方式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做了贼的母亲是光芒四射的”。
还有坐在村口最边角的崔家阿婆，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听说崔家阿婆文化高，写的一笔好字。一直不走进人伙伙里聊天，总在远远地一边悄悄地看着。今年已有八十一，因为脑梗，行走不利索。身上穿的衣服最脏的地方，已经开始闪着油光，一块蓝色的头巾扎在头上，脸不瘦，肉乎圆融，还是不愿意搭理人。
年轻时节省，一分恨不得掰城八瓣花。到老了，想开了，一家改了一贯节衣缩食的习惯，村里有了来卖吃的穿的，崔家阿婆总是第一个买，猪肉一买就是好几十斤。让村里的人刮目相看，震惊到膛目结舌。人已老矣，才活通透了，醒悟了就不算晚，不然这一辈子太亏了。当我看崔家阿婆的时候，她冲我微微一笑，已是倍感荣幸了。
村口蹲坐的每一个老人身上，都有自己的闪光点 ，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讲不完的故事。当你坐到他们身边交谈的时候，会不禁感叹人生的短暂，忽而已是暮年。无论一生是怎样的努力与艰辛、快乐与悲伤，爱与埋怨……都逃不过老去时，被遗忘，被忽略，日渐崩塌的价值和存在感。
夕阳西下，村口的阳坡坡上因为没了阳光，不暖和了，三奶奶便拿着坐垫慢悠悠地要回家了。这时李婶说：“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又赚了一天，说不定明天谁就出不来了。”这话引来大伙一阵笑声。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这些老人，拄着拐杖的他们慢悠悠地站起来，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朝空无一人的大房子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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