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与马汉

作者: b181aac69442 | 来源:发表于2019-02-12 00:43 被阅读11次

    (1)

    白色小镇的人早已习惯了黑色的阳光,马路上从未熄灭的路灯,黑色的榕树叶子和被晒得发烫的衣服。月亮升起来了,院子又大又干净。曹德躺在椅子上,春风从围墙那边吹过来,有点凉爽。

    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国人所谓的鬼节。曹德不信鬼,为了证明没有鬼。他特意在家人入睡之后,搬了一把椅子到院子里来。十二点已经过去,周围都静悄悄的,树的影子在月光下翩翩起舞。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

    曹德揉一揉因为倦意不停垂下来的双眼,他就要进去里屋睡了,他早就困了。这小镇的人都很早睡。十二点过去很久了,鬼没有出现,看来不会有鬼。

    曹德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抬头看一看天上,月亮被云遮住了。他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曹德的胆子一向很大。他早就听母亲说过一遍又一遍。这个地方,孩子出生后第一次洗澡时,会在澡盆里放一个秤砣,多少多少斤的,秤砣越大,意味着孩子将来的胆子越大,曹德第一次洗澡时一共放了两个六斤的秤砣,因此他的胆子比寻常人大得多。

    曹德关了院子的门,收起椅子,把椅子搬进里屋。这时,一束白光从门口射了过来,紧接着曹德听见门口传来了喊叫声:

    “曹德!曹德!”

    “你谁?”

    “我!马汉!”

    曹德悬着的一颗心平静下来,“马汉,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晚?白色小镇哪有白天?”

    “可是现在已经十二点过后了,我刚刚看过时钟了。”

    “你瞎说什么?现在才九点!”

    “什么?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你的时钟坏了吧。”

    “但是我的家人睡着了。他们都是九点半才睡觉的。”

    “曹德!你说什么傻话!你哪有家人!快!开门,放我进去,我找你有事情。”马汉声音洪亮,把周围的围墙震得发颤。

    马汉提着手电筒走进来,他走进里屋先把客厅里的灯打开,然后走进厨房烧了一壶水,一点也不陌生,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一样。

    马汉和曹德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是换命的兄弟。

    (2)

    曹德是一个鳏夫,五十多岁了,年轻时妻子跟人家跑了,唯一一个女儿,前年嫁到了隔壁小镇,从来没有回家过,仿佛是卖给了人家一样。

    马汉的左腿压着右腿,右腿弯曲平放在椅子上,提起水壶,把水倒入茶壶中,壶底的茶叶浮起来了,松开,茶水冒出冉冉白气,香喷喷的。茶叶洗过一次后,斟在茶杯上,一共两杯。马汉端了一杯放在曹德面前。

    曹德躺在长椅上,两只腿架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拿一个短柄烟斗,对着烟斗嘴轻轻呼吸,吸满一口,再喷出去,和茶水的白烟融合在一起。

    马汉说:“喝茶。”

    曹德坐起来,“好!喝茶!”

    曹德对着茶杯轻轻吹了吹,其实茶水不烫;然后呷一口。曹德对马汉说:“抽烟!”说完把烟斗搁在马汉面前的桌面上。

    “我不会。”

    “不可能呀。我记得你会……”

    “曹德!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曹德,可我记得……”

    “你是曹德!我是马汉!”

    “噢!马汉,我记得……我要说什么来的……”

    “行了。我先说吧,我今天来找你是为给白色小镇带来光明。”

    曹德家里养猪,此时猪圈里的猪大半都睡了,有一些没睡的也安安静静趴在地上。当曹德提着马汉的手电筒走进来时,所有的肥猪全部缩到了猪圈的边角。猪圈里弥漫着猪屎的味道。

    手电筒的光在肥猪眼前晃过,照亮了肥猪混浊黄色的眼睛,当中有一只肥猪的身上一半粘着猪屎和黑色的细沙,另一半身子却干干净净。在靠近猪圈的通风窗的地上有一些没有冲洗干净的猪屎,长长的猪槽里还剩下一点漂着黄油的汤,汤里的能吃的食物都让猪吃完了。

    曹德打开水龙头,把连接着水龙头的水管拉进来,水柱宛如水墨一样涂在猪身上,把肥猪的身体涂得黑黑的,把猪屎全部冲入了下水道。肥猪都吓坏了,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躲着水花逃窜,有一只怕得冲到猪圈的矮围墙这边,两个蹄子架上矮围墙。

    马汉站在猪圈的房子门口说:

    “曹德!不臭吗?”

    曹德走出来了,他用手擦干了脸上的水花,然后关掉旁边的水龙头。

    “臭!”曹德点燃了一支卷烟,“好久没有没有洗猪圈了。”

    曹德又走到后院去,他从关着鸡鸭的园子走过,从一棵杨桃树底下钻过,熟透了杨桃被他一撞就落下来,砸在他身后的地上,碎成稀巴烂。

    马汉跟在曹德身后,他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装了半桶水的水桶,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舀水用的长长的水瓢,水桶里的水是从水龙头处装的。

    到了后院,在一棵番石榴树底下辟出一方小小的田地,田地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稻茬。

    马汉把水桶放下,把水瓢戗在了屋子墙壁上,“曹德,这种的是什么?”

    “姜!”

    曹德举起水瓢,舀半瓢水,轻轻撒在了姜地上,“姜呀姜,快快长出来吧!光明就要到来了!”

    (3)

    曹德的家只有一层,屋顶上砌着一遛女儿墙,墙壁上的砖块布满了青苔。从客厅通往屋顶的楼梯有二十三阶,如果每一阶楼梯要走上一步的话,多走十三步就有一个神位,神位是一个挂在女儿墙上的铁牌,上面写着天地父母云云,铁牌两边贴着两枚烧完的蜡烛。

    曹德和马汉慢慢爬上楼梯,一步又一步,他们岁数已经很大了,腿脚不利索。爬到屋顶上时,曹德又到神位前面跪下去,念念叨叨一通,挨着粗糙的地板轻轻磕了三下。

    马汉走到屋顶中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蜡烛,然后把红蜡烛粘在地上。蜡烛的星星火光在夜幕下摇曳。风很大,天上没有星星,月亮被云遮住了。忽然吹来一阵风,把蜡烛的火焰吹熄了。

    曹德走到蜡烛旁边蹲下,“风太大了。”

    “是呀。风太大了。”

    “我们到楼梯口去点,然后再把蜡烛端过来。”

    “蜡烛端过来时,还不是会被风吹散!”

    “那怎么办?没有蜡烛,我们就看不到天亮了。”

    马汉神色庄重。这根蜡烛是他在庙里求来的,他相信唯有在高处点燃这根蜡烛,黑夜才会褪去,然后迎来光明。

    曹德说:“风是从那边吹来的,你到那边去把风挡住,我来点蜡烛。”

    马汉站起来,走到曹德对面,把黑色的外套拉链拉下,左右手拉着衣服,像鸭子张开翅膀一样。

    咔嚓!曹德触动一下打火机开关,打火机上的火苗一下就被风吹灭了。几次过后,他终于打开了打火机,干枯的手抓着打火机巍颤颤地挨近蜡烛,烧得焦黑的蜡烛芯重新燃烧起来,烧得像黄金一样。贴在地上的火焰的影子左右摇摆,但是没有再消失了。蜡油沿着蜡烛慢慢垂下去,像悲夫的泪水。

    最后,蜡烛化成了一滩黑水,夜风吹来,它凝固了。

    房间里,曹德脱下了外套,然后挂在墙壁的银钩上。

    “马汉,你睡觉不脱衣服吗?”

    马汉早就钻进被窝里了,“不脱。”

    曹德关掉了节能灯,慢慢吞吞走到床边,扶着床沿一点点躺下去,他说:“有点冷。”

    马汉说:“这被子薄。”

    曹德说:“床板也特别硬,有时候我一翻身床板咯吱咯吱响,我就担心会从床上摔下去。”

    马汉哈哈大笑说:“不会不会,这床还是很大的。等明天天亮了,我就陪你去镇上买一张新床。”

    马汉打趣地说:“你应该有点钱吧?”

    “钱吗?有!逢年过节我女儿回来时,她们会给我钱……”曹德说到一半声音似乎有点抽噎,“给我钱……”

    还好是在夜里,没人看见他流下了眼泪。

    马汉说:“曹德,你没有女儿。”

    曹德说:“不,我有一个女儿……不,我没有女儿。”

    马汉说:“曹德,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

    两人开始讲起了往事,不停歇地讲,期间曹德觉得自己似乎小睡过一会,当公鸡打鸣时他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了。

    (4)

    当阳光照亮了镇里的泥路,在泥路尽头有一女人拉着漆黑的行李箱朝曹德家走来,行李箱的轮子在泥路上滚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模样,她走到曹德家门口,看见曹德正坐在客厅门口的椅子上,阳光爬到了曹德的腿上,爬到曹德的脸上,爬到曹德的银发上,曹德却一动不动。

    这个女人说:“爹!”

    ……

    “爹!你怎么不应我!”

    “原来是阿珍回来啦。”曹德声音沙哑地说,“爹的耳朵越来不好了。”

    曹德说:“阿珍怎么有空回来呀?”

    “爹你不记得了吗。今天是七月十五日,中元节,镇里唱戏,嫁出去的女儿都要回来拜神的。”

    曹德忽然神秘地说:“阿珍,昨天马汉来了。”

    啊珍笑嘻嘻地说:“爹你又在胡说了,你不记得了吗,汉伯都过世好多年了。”

    曹德摇一摇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天上火辣辣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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