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是我妈一而三、三而再的重述,我对7、8岁发生的事情是完全没有记忆的,所以当我去回忆的时候没有画面,也没有痛苦。
我不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落下的头痛病,而我妈的版本就是我哭哭啼啼地跑到她跟前跟她说有人碰到我的头,到底是谁,到底是怎么碰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迷。
我有两个哥哥 ,一个大我三岁,一个大我五岁,他们不怎么跟我玩,他们两人倒是玩得挺好,一起去搬砖头,然后被我妈吊起来抽打,一起去河边游泳,这才让二哥离家出走而掉到别人家的水坑里大难不死,打游戏搭伙闯关居然没有近视,而我这个吃瓜观众,觉得他们打得真好看,至少没有那么快就死翘翘。
家里有七个孩子,除了我们仨还有四个是姑姑的孩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升学,从郭厝寮那个小农村到流沙这个城镇,随之而来的是奶奶的瘫痪,当我读初一的时候。
在求学的这条路上,家人除了财物支持之外,他们做不了什么,因为他们也没怎么读过书。我爸算是学历最高,读到高中,可是他却精神分裂了,姑姑可能也读到了高中,可是她想走出去却问路无门,只能成为一个不怎么喜欢做家务而不得不做的家庭主妇,姑丈小学没毕业,我妈没上过学,爷爷读到小学五年纪,奶奶没上过学,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供着我们上学。
爷爷的一生就只有一份职业:会计,家里没开制衣厂之前,他给别人当会计,而开厂之后,到关闭,他都十年如一日地在那间小房里给制衣工人记账,所以他没做过苦力,他的一生都是在用笔,他人生最大的失败就是我爸,恨铁不成钢是他的心境,棍棒之下出孝子是他的准则,事实上我爸也确实是一个孝子,爷爷90去世时,他就在他的床前坐着。如果说真正的爱是陪伴的话,那么我爸一定是最爱爷爷的,因为他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除了偶尔的离家出走。
在2012年我30岁回普宁之前,家里的这些人对我来说都是特别模糊的,因为一路的求学到大学毕业后都忙着升学、忙着将来、忙着前进,似乎停下来就是一种罪过,所以不能停,也无法停。我并不是为了重新认识他们才回到普宁,而是为了创业,这才看到一切已经不是我小时候所记得的样子了。
村后面的那片桃林不见了,我和我妈曾经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大哥,猜测他到底在练什么气功,我们都怕他走火入魔,深怕一个不小心惊扰到他,然后他就一命呜呼了。后来我才知道,大哥的离家出走计划是被我破坏的,他终于受够了这个家,他要走,于是他朝着流沙的方向前进,而我跟在他后面,我并不是怕他不回来,我只是好奇他到底要去哪里,结果他只好回家。他其实大可以把我留在流沙,甩掉我这个跟他抢妈的累赘,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我虽然生在一个潮汕家庭,但是从小听到的版本是我妈特别想要一个女儿,如果她这一胎还是儿子的话,她就去跟人换一个女儿,所以我就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我妈特别想要的孩子,而大哥和二哥几乎没怎么谈及,他们的到来似乎是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样子,真相是正因为有两个哥哥,我才能够承欢膝下,所以当大哥说我妈更爱我和二哥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他不知道他自己对于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正是因为有他在前面,我们才可以得到如此的荫护。
我妈这个人是一个特别天真的人,她嫁给我爸的时候也觉得我爸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但是外公说了一句,如果不嫁,那么以后他都不再理她的婚姻大事,而外婆就怕了,我妈也怕了,怕错过这个人,以后就嫁不出去了,所以她在22岁的那一年终于摆脱了外公的管制,只是嫁过来之后,并没有从地狱到天堂,而是到沟里。
这样的故事版本她跟我重复了无数遍,我就一直都纳闷那么她干嘛不走呢,干嘛不离婚呢,干嘛生下哥哥们之后还要生下我呢,到今年我才终于明白,我妈这个人就是一个大骗子,她压根就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爸的,她压根就是想要过这样的生活,她压根就是很享受这样的一个奋斗过程,这样她才有机会把她的所有潜能发挥出来。她所讲的那个故事不是一个悲剧,而是一个关于爱的美好故事。她爱我爸,她不想也不愿意承认这个真相,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也得到我爸的爱罢了。
我经常说我爸不是一个好儿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他却可以是一个好父亲。他对于我的那份宽容和温柔,可能是我妈所翘首以待的,只是她并不知道我很感激他们赐予我生命,让我得以存活于世体验这每一个当下所涌现的万千世界,而为了让我成为这样的人、过上这样的生活,我爸就必须用他的生命来成就我的此刻,我妈就必须用她的婚姻来成就我的出现,奶奶就必须瘫痪,爷爷就必须健康长寿,我就必须有两个哥哥和四个表弟表妹,我必须在出生之前就没有因为我妈的摔跤而流产,我也必须被撞到头而落下头痛病。
那个每天早上起床认为我不应该头晕而坐在门槛上怨恨着整个世界的孩子,才有机会抱起她的小药箱,走过时空的门槛来到我的面前,坐下来用药当饭吃,她说我需要吃药,我喜欢她的看法,我很乐意听从她的嘱咐,我注意到我仍在写我的字。吃药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会去吃还是不吃呢?在我继续做我正做的事时,等待、观察并允许生活按它自己的节奏进行。写完了两千字,身体无缘无故地伸出手,我要去哪里?我想要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喝水,但在我拿起水壶,打开盖子喝之前,永远也没法知道我会不会喝;在水流出来之前,也仍然无法知道喝水这事会不会发生。当水流进喉咙里时,念头升起了:“我该喝的是水而不是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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