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30日,富士康工人许立志(1990-2014)从距离富士康科技园3.6公里的某座大厦的17楼纵身跳下。10个小时后,也就是10月1日00:00,一条许立志事先设置好的定时微博发出,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四个字是:
新的一天。
▲深圳龙华,许立志在此辞世许立志2011年进入富士康集团,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在这里,分为白班和夜班,每月一轮换。白班从8点到17点,夜班从20点到5点。在富士康工作三年,他创作诗歌200余首。诗中,他这样描述工作:
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我就那样,站着入睡》
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
老茧夜以继日地成长
啊,车间,我的青春在此搁浅
我眼睁睁看着它在你怀里
被日夜打磨,冲压,抛光,成型
——《车间青春》
他租住的水斗新围村,一个十平方米左右、内含卫生间的单间,每月房租350元。“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局促,潮湿,终年不见天日……每当我打开窗户或者柴门/我都像一位死者/把棺材盖,缓缓推开”。
在他笔下,流水线上的工人是“兵马俑”,出租屋是“棺材”,城中村是“墓地”。他的诗里充满死亡的意象,这些灰暗的意象一点点耗尽他的热情与希望,最终带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大厦17楼的监控录像里,记录着许立志最后的身影。他从电梯里出来,向左走了几步,发现是办公区域,折回往右来到窗边,静静向窗外眺望了五分钟,然后跳了下去。
整个过程平静,干脆。没有道别,没有遗言,就像他在诗里写的那样: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我弥留之际》
▲许立志生前照片他知道自己的离去是多么微小,多么不值一提。就像“一颗螺丝掉在地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照片上的他,看上去瘦弱单薄,像是一直和某种状态抗争,耗尽了所有能量。而脸上肆虐的痘疮,仿佛暗示着生活的苛刻与恶毒。
这个年轻人身上,看不到命运丝毫的眷顾和嘉奖。
他曾经控诉“这城市李白饿死街头口水歌手功成名就”,“这城市金钱杀戮道德权力活埋法律”,然而他坠亡的地方,今天依旧车水马龙,闪烁霓虹。
他躺在血泊之中,“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工人 · 诗人
在制造业让位于互联网产业的今天,工人是一个逐渐被边缘化的角色。
他们好像是一群穿着灰色制服、蓝色制服的人,面容模糊,满身尘土。他们可能在一处建筑工地,可能驻守在流水线一侧,也可能潜伏在地心深处。市中心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网络上没有他们的声音。偶尔,他们会换上另一个名字——农民工,和血汗钱、维权一起,出现在新闻里。或者和贫穷、底层这些词绑在一起,写进这个国家的宏大叙事里。
而诗人这个身份,和工人一样不合时宜。
崇尚物质,崇尚快速,直接,感官爆炸的现代都市,已无诗人的用武之地。而一切都可以娱乐化的互联网世代,诗人的严肃,纯粹,敏感,显得可笑。
工人和诗人这两个身份,处于社会分工的两个极端,却奇妙地在这个时代重叠在一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工人需要诗歌,因为这是他们仅有的反抗形式,以诗歌的“无用性”去对抗资本的功利逻辑,以笔调的沉重压抑回应时代的喧嚣浮华。这是他们存在的方式。
他们的诗不是小资生活的无病呻吟,而是工人阶级血淋淋的生存写照。这些工人诗人的故事被记录在电影《我的诗篇》里,电影跟踪采访了6位诗人,许立志就是其中之一。每个人的故事都不长,但是却鲜明地刻画出这些有着工人和诗人双重身份的主人公在现实世界的种种无奈和窘迫。
片中有一个情节,让我特别印象深刻。年轻小伙子乌鸟鸟来到人才市场寻找工作机会,他求职的岗位是内刊编辑,和叉车司机。
▲人才市场的热门岗位与嘈杂的人才市场,穿着西装制服的招聘人员,人们口中讨价还价的年薪、分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乌鸟鸟手里的一沓诗稿。于是便出现了下面荒诞的一幕。
人来人往的招聘现场,乌鸟鸟对着招聘人员念起了自己的诗作。原本就不太好理解的诗歌语言,在乌鸟鸟不标准的普通话的朗读下,更加含混不清。在念完后,他得到以下的反馈。
第一个人告诉乌鸟鸟,他们这里不需要写诗的,他们这里是赚钱的。
第二个人质疑乌鸟鸟的诗作太黑暗,为什么不描写生活中美好的事情?
第三个人应该是一个销售人员,他告诉乌鸟鸟,工作到底能不能赚到钱,是最主要的。
最终,乌鸟鸟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他决定回家改行做杀猪匠。
乌鸟鸟的故事或许有些尴尬,但并不算残忍。煤矿工人老井,在煤矿工作25年,每天他都要深入到地下650米的矿井工作。随着罐车下降,远离井口,地面上的光亮一点点缩小最后消失,老井形容“仿佛是下地狱一般”。
矿井里幽暗,封闭,安静的怕人。漆黑的隧道,残破积水的路面,嘎吱嘎吱的矿车,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没有一丝生气的地下环境,工人们都已经习惯,但一个人在巷道里走仍然会发憷,“老是怀疑后面有人跟着你,头顶的巷顶有人走路”。
这种怀疑不是平白无故。
2014年,同样在安徽的淮南东方煤矿发生井下瓦斯爆炸,27名工人遇难,政府封闭井口,21位遇难者的遗体永远留在矿井深处。
老井在诗里这样写道:
在辽阔的地心深处
有一百多个采摘大地内脏的人
不幸地承受了大地复仇时
释放出的万丈怒火,已炼成灰烬
地心太黑,太封闭,兄弟们
不要在此悄然低泣了
——《矿难遗址》
底层 · 诗意
虽然我不是很想用底层这个标题,但是为了和诗意这个词产生一种矛盾的对立,我还是用了。
这几年,底层和文学这个组合是一个爆款组合。余秀华,范雨素这些名字在朋友圈刷屏,屡屡引起人们的关注,这些来自底层的声音,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角,也引导舆论向弱势群体关怀,这当然是好事。
▲诗人余秀华但是未必所有的工人诗人有余秀华这样的好运气,被发掘被激赏。文学,某种意义上是失意者的事业。诗歌创作更是一种消耗式的创作,创作者把自己的痛苦、失意反复咀嚼,才能榨取一点灵光,照亮作品。即便如此艰辛,也未必得人赏识。
在这个反复咀嚼,回味,创作的过程中,无形中放大了人生的悲观面。工人诗人们把诗歌创作当做残酷人生的一个出口,却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漂浮水草,以为是救命绳索,于是用尽全力抓取,结果是越用力,越沉沦。
生者如乌鸟鸟,诗歌写得很好,但是从他求职的这段经历来看,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和创作中太久,言辞举动显得生涩怯弱,他躲在诗歌里可以指点江山,任意驰骋,但是回到现实生活中却格格不入,缺乏基本的人际沟通能力,他在文学世界里的经验并不能带他在现实世界里畅行。
逝者如许立志,他真的很有才华,可是他的才华对他是一种祝福吗?我觉得恰恰相反,他的才华是对他的诅咒。一双太精准锐利的眼睛,一颗太敏感剔透的心,看到太多丑恶的乱象,感受到这个世间太多恶意。这些才华能成为他有竞争力的生存技能吗?能让他获得更好的生活吗?并不能,只会让他感受到力不从心和孤独绝望,最终落寞地离开。
凝视深渊太久,自己也会成为深渊。当看到深渊,不要停下来凝视它,避开它,往前走。
当然,我不是在否定这些诗人的创作,也不认为他们不应该写诗,只是当他们的诗歌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这个社会,当他们的诗歌给我们制造了感动和悲悯,当一切情绪和情怀被消费完毕之后,这些诗歌的作者,他们的命运可以被改变吗?
这些诗歌,这些用辛酸血泪凝聚而成的诗歌,如果只是上流社会的生活调味剂,帮助他们按摩泪腺,分泌几滴眼泪,那我希望这些诗人都放下笔,即使他们无力改变,也不要再写了。
写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了罗玉凤。一样来自底层,一样曾经有过文以载道的梦想,苦无出路。最终以种种丑态,畸形言论(我不会祝福罗玉凤,也不会鼓励罗玉凤!)博得主流的关注,被凤凰新闻聘为主笔,坐拥百万粉丝。
而这些打工诗人依然在底层挣扎、呕心沥血地创作。老井说,阳光明亮而温暖,但不会公平地洒在每个人身上。
人来人往的招聘现场,乌鸟鸟对着招聘人员念起了自己的诗作。原本就不太好理解的诗歌语言,在乌鸟鸟不标准的普通话的朗读下,更加含混不清。在念完后,他得到以下的反馈。
第一个人告诉乌鸟鸟,他们这里不需要写诗的,他们这里是赚钱的。
第二个人质疑乌鸟鸟的诗作太黑暗,为什么不描写生活中美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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