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小时候年很长，那是长在正月里的。

    初二至初六大人们忙着走亲戚，小孩欢喜着挣年钱。正月初八，村广播里一吆喝“双基堡社火来了！”呼啦啦人们便从屋子里全涌出来，一齐向村戏楼场跑去。

    戏场里早已挤满了人，但四周有一个三四米宽的路面空着。那是转社火的地方，有火炮队扛着铁炮开道，是不敢靠近的。铁炮队通常走在最前面，人人带个墨镜，头裹白洋肚手帕，帅气地翘着两角，穿着红绒上衣，嘴里叼根烟。最怕他们停下来，把肩膀上扛的铁炮竖着靠在地上，那是要点炮了。一米的木棒上端围着不到半米长的铁棒，里面有火药，他们眯眼把烟往铁棒中心一点，大人们便捂着小孩的耳朵齐唰唰往后靠。只听嗵-嗵-，那震耳欲聋的火炮声直窜云霄，似乎把年震上天去了。   

    紧跟着是仪仗队，先是吹号的学生，他们白制服白警帽，白手套，手握金色冲锋号，走中间，最前面是一个指挥，手握指挥棒，顶着红流苏一上一下，再是两个背大鼓的男孩，红铁圈镶着金边、一米直径白色大鼓，靠在胸前，鼓锤轻巧地挽八字。指挥转横了指挥棒，冲锋号斜对着蓝天，嘟嘟嘟得响起来，仿佛要把一肚子的吉祥全都吹出来。后面跟着的是挑大旗的俊媳妇。她们扛着长长的旗把，五颜六色的旗面在风中舒展着身子，瑟瑟地漾出一圈圈细纹，衬得媳妇们羞答答的。

    社火出场了，先是我们村的，一辆辆拖拉机突突地往前摇着身子，车里的社火们穿着戏衣，打着花脸。有扮演观世音菩萨的，手里拿着个仙瓶插几片细柳叶，有扮演青白蛇许仙的，青蛇拿剑指着许仙，许仙半倒着身子似要青蛇原谅，白蛇娘娘独自站一旁黯然神伤。有扮演红脸关公的，扛着把大刀一脸威武，那黑亮的的美髯随风整齐飘向一边，真跟神仙一般。惹得人们直往那大刀上绑红绸被面，求神保平安!有人干脆把小孩交给神仙抱，求神保小孩将来能念好书，有神护佑。人们拥挤在路两旁，把爱凑热闹的年挤得细长。

    社火在四周转，村里的锣鼓在场中心震天震地敲打。男人们胸前顶着个牛皮大鼓，红油漆面的鼓帮子画着金色花纹的图案。鼓锤用红布包起来扎住，顶着圆脑袋狠着劲砸鼓面。草帽形铜钵子，有节奏的随着男人们的手一开一合，发出嚓，嚓的响声。那敲锣的，还要瞅着空隙赶紧地举起在耳边咣啷啷敲一把，只听，“锵锵，咣啷啷，锵锵，咣啷啷，锵锵咚锵咚咚锵，锵锵咚锵咚咚锵，咣啷啷，咣啷啷″。那打鼓的，灵巧的双手拿着鼓锤在鼓中心与鼓帮子上翻飞着，撩花了女人们的眼。最前面的指挥，黑长俊朗的脸，嘴里噙着个黑哨子，挂着墨镜，双手各拿一卷着的指挥旗，双手有力地往上甩八字，再一会儿左手横甩，再一会儿右手竖甩，只是那横竖一甩，他手下便锣鼓喧天。

锣鼓累了，学生们背着腰鼓跳来了，细细地鼓锤上系着几个小银铃飘着红丝带，随着“咚咚吧咚，咚咚吧咚咚，咚咚吧咚吧咚”，她们变换队形，一会插十字，一会儿转花瓣，铃响着，鼓敲着，丝带舞着，只觉得满园春天生长着。走着敲着，还花枝招展的跳一番，先是左腿一高抬，右手“啪”伸过去打左鼓面，再是脑袋一歪，双手鼓锤交叉在脑袋上方，像是头顶上开出两串石榴花，再是跳起一弯腰，右鼓锤去勾右脚尖，仿佛去翘起的脚尖上采摘来一朵随风摇摆的红芍药，一年里的美全被她们勾引来了。

    “双基堡社火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远处，高高的云端飘来了戏子们的长衣水袖，影影绰绰。这是极好看的社火！大多是七八岁孩子扮的，惊艳至极!你会看到，一绿衣男子手举一把剑，剑端站着一个青衣男孩，摇摇欲坠；你会看到一黑衣男子包着头巾，挑着扁担，两端各站着一灰衣男孩摇着水袖，飘飘若仙；甚至一老虎细长的尾巴尖上峭立着一打虎英雄威猛无比，一翘起的花瓣尖上站着一窕窍女子袅袅婷婷，使人惊叹……最好玩的是一石山尖上，挑挂着一假孙猴，还往下撒尿，逗得人们嬉笑声不断。人们仰着头，看着天上人间，一时云里雾里的飘。

    十五跟前是挑灯笼，纸糊的，用篾子弯得长长的两头插进小木片上，木片中心栽根小红烛，点着，把灯笼罩下来，用竹竿挑着出去村子口集合。一个小孩一灯笼，挤在一起，像是黑夜里的红太阳，大家叽叽喳喳比谁的最亮，最好看。也有大的逗小的玩，故意说，底下有个啥东西，小的就把灯笼翻过来，结果灯笼着了，烧了一大洞，小孩哇哇哭起来，其它孩子咯咯大笑。忽又听到黑暗中谁喊一声"打灯笼哩!″大家吓得提着灯笼赶紧跑，又是尖叫又是兴奋，人跑哪，哪便圈出个亮亮的人影来，那年也就在大家顽皮的身影里蹦跳着。

      逢正月底左右，村里还会唱大戏。那畅快的秦腔戏真是陕西人的最爱。不痛快了，那秦腔一吼，啥事就都过去了。戏场里真是密压压一片，中间带板凳坐着的，足足有七八百人，边上还有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看戏的人。拿出新锃锃的压岁钱旁边的爪果摊上买一三角纸包瓜子嗑着，买点棉花糖舔着，感觉那唱戏的声音都甜地满嘴喷香。最爱看《五女拜寿》，尾声是喇叭锁呐齐上阵，欢聚一堂，引得戏台前跑来跑去的小孩也托着腮帮子瞧。还有《三娘教子》、《烙碗计》《三滴血》，动情处戏子唱得脑袋，胡须一起摇颤，摇颤得台下人怒、愁、伤、悲全出了腔子。也有那《拾黄金》，丑角鼻梁上顶一片白，把那包了一层又层纸的石头捏在手里，说“黄金出来了，黄金出来了”，引得人们哄笑。

    戏场旁边，还有那拿气枪打气球的，有小孩打得准得，啪啪啪气球破得喘不过气来，老板还要高兴地奖给小孩一挂件。其他到处是卖吃食的，卖衣服的，卖杂货的，耍杂技的，演马戏的……

    一直到二月，年贪恋着人间的热闹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