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确实是没有任何新鲜感了,在家里。酒,是不敢再偷着喝了。《红楼梦》确实是没有意思,尽管我知道书上都说它是本好书,但除了那段“云雨情”,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趁着屁股和大腿上的伤好了许多,我就回到了学校。
在家反省了几天后,似乎这场事件已经平息了。来到班上,刘小强和龚毅早就来学校了,竟然没有事先跟我通气。估计他们在家里也被教训得惨,没法再去顾忌别人。周成益很精神地坐在座位上,比我精神多了。这小子,我就知道他在医院装不下去了。
来到厌恶而熟悉的课堂,感觉是轻松了许多。同学们都可爱了许多,讲台上依旧滔滔不绝的老师也不那么的讨厌了。我故意不去看我斜后方的诗思,从我进教室开始,我就没有去注视她。但我的余光还是让我确定了她在位置上,心里小开心了一下。我相信她一直在偷看我。而我坐在位置上的每一个动作,跷二郎腿也好,翻书也好,假装记笔记也好,都努力让这个动作做到最潇洒的境界。但越是故意,却反而离自然越来越远,显得即造作又别扭。趁后面的龚毅戳了一下我的后背,我找到了机会转过身,却发现她并没有偷看我,而是在很认真地听老师讲课。一盆冷水瞬间从我头顶浇到了脚板。
“怎么样?这几天在家没事吧。”龚毅看着我小声说。
“没事。”我心不在焉地应付道。旋即又想到我不是已经决定不再理龚毅了吗?怎么又跟他说起话来。但此刻的龚毅,确实又是那么的一如既往的熟悉,而且几天不见,他跟教室里的所有人一样,增添了几分可爱。我拗不过自己,和他自然而然地又打闹在了一起。直到讲台上的老师戟指,骂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第二节课,我发现课桌上书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还好吧?没有署名,但我一眼就认出这是诗思的字迹,如此隽秀的字迹,不像是男孩子的,而且男生也不会给我传纸条,要是无端收到男生给我传纸条,那且不是荒唐,我定会忍不住暴打他一顿,问他是不是有毛病。女生里面就只有她了,我跟其他女生没有交情,而且她们都视我为坏人,一般不会像诗思一样愿意与我接近。我感到那匹熟悉的马儿在我的身体里奔腾,一通乱撞。我转头看向她,她一如既往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这姑娘,明明很在意我,却比我还能掩饰”,我一边暗忖着,一边撕下作业本的一角,写下“你怎么不去问周成益好不好?”显然我的心里还很介意在我们把周成益打趴下时,她丝毫没有在意我,眼神里一直关切着周成益。
本来我是有些紧张,不想让大家把我和诗思联系在一起的。但是此刻,我却再也忍不住,迫切地想要与她交谈。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除了讲台上的老师,因为我是趁他转身写板书时,才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她的桌子上的。她有些慌乱,迅速把纸条捂在手里,大家不出意外地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潇洒的一个转过身,继续俯趴在课桌上。在转回身前的及其短暂的时间里,我看见有些绯红爬上了诗思的脸。我想她肯定是不会再在课堂上用小纸条来与我讲话了的。我没有期待。
一整天下来,都找不到与她共处的机会,得不到她回复我的小纸条上的诘问,真是苦恼。课间休息,当着那么多人,即使我在向她扔小纸条的那一刻已经相信自己不会再去在意同学们的关注眼光,但她始终是不会像我这样无所谓的。我只有像她一样下课了也坐在教室里,不出去,时刻远远地关切着她,猜想她在想些什么。猜想她将要如何回答我的小纸条。刘小强和龚毅见我下课了都不出教室,也都坐到了我旁边。
“怎么,你喜欢上她了?”刘小强试探性地问我。
“我看是没错了,小纸条都递出去了,写的啥?说来听听。”龚毅挤眉弄眼地说。
我轻声呵呵两声,脑子里反复衡量我该怎么回答。如果不承认,说些像从前一样对她嗤之以鼻地言论,我可能会受不了自己的虚伪。如果承认,那就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原因的“丢脸”。这种感觉我在后来的日子里仔细分析过,最终我找到了原因。那就是,在当时的青春里,我们三个人都是傲慢的,特别是对老师,对女同学。在我们“老子天下第一”的眼里,只有别人喜欢上我们,而我们是不可能“低三下四”地去喜欢上别人的。被喜欢的人是占上风的,暴露这种不占上风的感情,对我们的骄傲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减分。
真不愿意告诉他们实情。爱情,更何况是初次的。不管是橄榄还是黄连,总希望自己一个人单独嚼嚼。但也许是我在教师办公室里的哭泣早就已经把脸丢了,再丢一遍也算得上“游刃有余”了。况且被逼问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狡辩的意义了。
“是啊。”我轻飘飘地回答说。
刘小强和龚毅好像没有意外,也没有咋咋呼呼地嘲笑作弄,反而异口同声地说周成益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以后那小子就交给他们,要是他还敢去接近诗思,有的他受的。
天啊,周成益也喜欢诗思,不只是我能看出来,原来都看得出来。落实了,他将是我最大的敌人。
一直找不到机会与诗思独处交谈,我心乱如麻。迫切地想知道在经过这次殴打周成益事件后她对我是什么样的态度。我不在意老师的教训,也不在乎父母的批评。但不可置否,我很在意她的想法,特别是我知道周成益那小子也喜欢她过后。
这些日子里,年轻的我们就像是一泓湖水被突如其来的春风吹得涟漪荡漾,我发觉不只是我一个人越来越对漂亮的女同学感兴趣,班上好些不收敛的男女,私底下已经被说成是“两口子”了。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自然与女生交往并不是我之前所想象的那么见不得人。即使是最假正经的某些优质生,在我们围起来谈论女生时,也会时不时地冒出几句出人意料的下流话,让我们这些一向“下流”的人咂舌。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却仍然无法下定决心,或者说是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我是怕她会说出我不愿意听到的对周成益的同情的话以及对我的粗鲁行为不满的话,这样我会难堪。
“锤子,走,上楼去耍。”寝室熄灯后,仍旧喧哗聒噪的寝室里,我难得的安静,躺在床上阴郁了半晌,再也忍不住,就顺势在正谈论女生的声音里,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黑暗里突然的沉寂后,睡在我上铺的刘小强一个翻身,我感到床在剧烈的摇动。探出头来,回应到,“没的钥匙,咋上去?”
我们的宿舍楼,虽然不高,只有三层,但够长,寝室不少,足够住下我们这些愿意住校的离家远的初中三个年级的学生。底楼除了一间是宿管大爷的住处,其余都空着。二楼住我们男同学,三楼住女同学。在二楼和三楼的楼梯间安装着一扇大铁门,宿管大爷每天晚上在确认女同学都上去过后,就会把这扇大门锁起来。然后再把一楼楼梯入口处同样严实的铁门锁住。我真是不敢去想象如果地震来了,或者发生火灾了,我们扒着铁门铁窗哭爹喊娘的可怜样子。我打宿管大爷的那串钥匙的主意很久了。这栋楼的两扇铁门,一扇关住了我们人生的自由,一扇关住了我们“爱情”的自由。但是无论与那大爷聊过多少次天,关系被我经营得如何的融洽,甚至已经到了在他寝室彼此点烟的程度,但我也无法把那串钥匙搞到手。我早就打算好了,一旦把那串钥匙拿到手就派刘小强出去以最快的速度配它几把。可惜,宿管大爷总是把那串钥匙挂在腰间,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地响。有没有那串钥匙是除了年龄以外,宿管大爷与我们这些被关起来的人最大的区别,这是身份的象征,当然是随时傍身的,可以理解。
不出所料,刘小强果然对我的提议很感兴趣,而且从这突然的安静,可以看出寝室里其余的六个人也很有兴趣,都在屏息竖耳,听我的安排。
我招呼刘小强从上铺下来,摸着黑把我床上的垫絮和垫絮下的棕垫掀开。找到了那根一直膈着我背的长条钣金。这根钣金的一端已经从床框上断落——定是那厂家的电焊工三心二意,粗制滥造。另一端高高翘起,膈得我好不舒服。好几次下定决心要把它掰正,但每次回了寝室都有摆不完的龙门阵,打闹作弄得把它忘得是一干二净,直到熄灯躺下后才又开始重视它,但还是懒得去掰它,毕竟已经躺下了。这次,这根恼人的钣金正好能为我所用,不仅要掰它,还打算直接把它整根给掰下来。说到溜门撬锁,到神秘的三楼去,刘小强的兴致比我要高得多,至少从行动上看来是这样的。三瓜瓢两铲子,他就把那根让我伤神的钣金给生生掰了下来。
龚毅却一直没有凑过来,也一直没有搭话。这倒是令我有些吃惊,平时无论做什么坏事,我们三个思想总是很统一的。准备就绪,刘小强招呼了一声,寝室里就又从床上翻身起来三个,只留两个平时就很胆小的乖学生和龚毅不为所动。刘小强到龚毅的床头拍了他一下,他迷迷糊糊地说困了不去。刘小强当然是不依不饶,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不带好兄弟一起。劝了半晌无果,我说没关系。刘小强就没有再理会龚毅。我心里似乎有一些答案,自从上次我们三个群殴周成益,各自都赔了医药费后,龚毅虽然跟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起合计使各种坏,但从他今晚的表现,我想上次赔医药费的事,给本来就不富裕的他家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他当时在教师办公室近乎背叛的说法而渐渐地感到了释怀。
寝室里是伸手不见五指,一打开寝室门,月光就射了进来。外面果然别有一番诗意,满地霜的诗意。我们五个人蹑着手脚——怕太大的响动把一楼的宿管大爷吵醒,来到楼梯间。铁门上挂的那把锁其实就是装个样子,谁又想得到有人会去撬它嘛,小小的,经不起刘小强手里的刚从我床上掰下来的铁钣金粗鲁地折磨,不一会儿就咔一声,锁头就从锁心里被硬生生地撬了出来,听声音,锁芯肯定是被弄坏了。我们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时慌乱而兴奋的,却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把铁门扶住,堵在门口,努力抑制住刘小强暴虎冯河般的勇气。
“先听我说,我们只找我们班同学的寝室门敲,把她们叫出来摆农门阵。不要弄出响动。”我小声说到,大伙儿纷纷点头。
我确实也是这样想的,但我的终极目的是能把诗思叫出来。然后我们两人相伴着来到走廊的尽头,我能想象她双手捧着白皙的脸蛋,靠在栏杆上的样子。我想到在这冷冷的月光下,她也许会感到寒冷,我看见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然后我就将我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是的,这是我想好了的,否则我不会像他们四个人一样穿着短袖就出来了,我是把外套披上了的。我们并靠在栏杆上,她的头会不会向我的肩膀靠过来,不,估计是不可能了,毕竟她始终是比我高半个头,就算真想靠过来,也没办法。那我可不可以用头靠近她的肩,这更加不可能,如果是她把头靠过来,这会是理所当然的浪漫,而我靠过去,就是耍流氓了。就算我再不着调,这个常识我还是有的。一幅金童玉玉靠在栏杆上的背影画图,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我们即使一句话也不要说,就盯着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幸福。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说,但凡是能忍住,我也不会出这个撬锁的注意。我希望她能听我讲我有多么的为她而着迷,也不要去管她喜欢的是不是周成益了。夜晚总是令人情感四溢的。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晚要表达出我的一片真心。似乎那股情感如果得不到在她面前的释放,将会在我心里郁结成病,一种相思而得不到的,会让我的青春黯然失色的病。
当我们蹑手蹑脚地爬上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妄想来到过的三楼,佝偻着蹑足来到我们班的寝室门口。还没等我发号施令,刘小强显然是已经按耐不住激动,敲响了面前的寝室门。旋即又躲到我们身后,又喜又惊的样子。门从里被打开一个缝隙,月光洒在一张惨白的脸上。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这面前的这张脸不是我们班的,就听见她大叫起来。啪的一下,门就被关严了,一阵被门搅起的风打在我们脸上,而后就只听见门里面一阵的躁动。我们发现敲错了门,又合计了一下,最终确定了我们班女同学的寝室门,是旁边的这个。刘小强又率先敲了敲,果然门一打开,是我们班的同学,而且我知道诗思跟她住一个寝室。我打算让她把诗思叫出来一下。但还没等我来得及开口,又是一声熟悉的女生的尖叫声,跟随着的是响亮的关门声。其他寝室的人明显是听到了外面走廊上的异常。纷纷试探着开门把头探出来打望,尖叫声议论声,声声不绝。吓得我们几个不知所措。这时一束手电强光从楼底远处照了过来,照在我们身上。
“做啥子?”宿管大爷一声吼,我们撒腿就跑。在楼梯间我还跑丢了拖鞋,狼狈极了。关键时刻这几哥们儿也不说帮我找找,都踉跄地连连撞过我的肩膀,跑回了寝室。等我找到拖鞋时,已经发现宿管大爷打着手电筒从一楼上来了。我悄悄地溜进寝室。听见刘小强一伙正撕心裂肺地大笑,饶有兴致地谈论刚才的冒险举动。半路上丢下我就跑,这让我很生气,这才恨恨地骂了他们几句,浇灭了他们的兴致,让他们不要吵,提醒说宿管大爷上来了。但为时已晚,宿管大爷定是听见了我们寝室里的喧哗,于是敲开了我们的寝室门。
“你们跑三楼去了?锁都撬得开!凶!”黑夜中,我仿佛能看见他冲我们竖了一个拇指。
“没有,”见大伙没有了声音,我说到,“不是我们哦,我们早就睡了。”
又提到这位宿管大爷,其实他是我们班主任李老师的父亲。没来学校工作之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后来年龄大了,被推荐到女儿的单位来管宿舍。他没有老师的架子,所以与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他是不会批评教育我们的。平时宿舍熄灯后他会在走廊巡视一圈,遇到吵闹的学生,也只会说:咋还不睡觉,快睡了。从来不会粗声粗气地对待我们。十几岁的叛逆少年就是这样的,别人如何对待我们,好或坏都会在我们的心里被无限放大。老师骂过我们一句,那就免不了要与他作对;宿管大爷对我们温柔,我们就很尊敬他。而且当他在遇到不听话的学生,如果不出格,他也不会背地里去跟老师告状。但这次,撬锁溜到女生寝室楼层的事,显然是出格了的。要不然他不会通知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当晚赶来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带了把新锁,把被我们敲开的铁门再一次锁上。做贼心虚的我们都还没有睡,当教导主任用钥匙打开我们的寝室门时,个个都装作睡了。教导主任只丢下一句:明天再找你们算账,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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