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星空（二）不能说的秘密

我们这一生里，是不是有很多不能道与他人的秘密，深深藏匿在一条看似波平浪静的河流的底部，没有人晓得，没有人察觉，没有人深挖。它就躺在那里，一点也不动声色。或许，这样的秘密将会追随着我们的脚步，伴我们成长，直至老去，或许我们将把它带入坟墓。

那一天，海宿在医院里又见到了他。一件洁白的工作服显示着他的职业。看起来他与其他的医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走路的样子却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他的一条腿短小、细瘦、扭曲，每走一步，胯骨都要向一侧弯，上身则向着另一侧弯过去。这使得他走路的时候就像脚底下有根弹簧一样，一跳一跳的。

海宿远远地看着他，忽然心里充满了酸痛，泪水不知不觉间涌满了眼眶。

他走得那样快，而且一边走一边与他的同事们说笑，那般快乐的笑声让听到的人颇觉讶异，就连海宿也想，他怎么可以有着这么明朗健康的心态呢？

海宿没有看清他的脸，他不敢走过去跟他讲话，问问他近来过得可好。海宿不知道走到他面前该用多大的勇气，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面对他。

他与他之间仿佛隔着一种无法解释无法逾越的距离，像一条看不见底的鸿沟。

海宿只是看见，他剪了短发，毛毛的，戴着眼镜。

他一定过得很好吧。海宿想。我就不要再去打扰他的生活了。

有些人，或许命运对他们极其残忍，但阳光依然照耀在他们身上。

他是金城，海宿小时候的伙伴。十四岁之前，他们一直都是同学。

金城小时候是个淘气而且野蛮的男孩子，常常冒些坏水。于是，善良老实的海宿就成了他实施恶计的最佳对象。海宿清楚地记得，整个小学期间，金城都在欺负他，他以欺负海宿为乐。每一回阴谋得逞，金城都乐不可支。

一个冬天，大雪沉沉地掩盖了北方的土地。海宿独自走在放学路上。他不愿与金城同行，所以每天放了学，就悄悄地一个人走掉。可是每一次金城都会阴魂不散地从后面追上来，大声叫着海宿的名字。

“等会儿我，海宿！”他喊。

海宿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就有些害怕。因为只要和他在一起，海宿就难免受到捉弄。而且海宿也从不敢反抗。金城很壮实，海宿打不过他。所以一旦海宿反抗，不但无果，还会招致更激烈的捉弄，甚至拳脚相加。

海宿满心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转身等他。金城气喘嘘嘘地赶了上来，一边骂骂咧咧，埋怨海宿不等他一起走。海宿不作声。金城就用胳膊肘一下一下撞着他，海宿被挤到了路边。金城仍旧不依不饶。

海宿身子一歪滑进了路旁的浅沟里。他翻身想爬上来，金城突然跳下去，骑到他身上不停地打他。然后又抓起积雪扬在他的脸上。雪在海宿的脖子里化开，冰凉入骨。他拼命挣扎，可是金城的力气很大，不容他反抗。

海宿索性无力地放了手，像一只被牵到宰杀之地的小羊，任人屠割。

金城继续抓着雪。或许是海宿的反抗刺激了他，他变得有些疯狂，他双手并用，刨挖着积雪，渐渐地，海宿的身体已经不见了踪迹。金城将他活生生地埋了起来，然后自己跑掉了。

暮色降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冰冻了，除了海宿在洁白的雪堆下发出的微弱呜咽。

那个冬天的晚上，当海宿从雪里爬出来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他看到在低垂的天际，一颗硕大的星辰以他难以企及的璀璨光芒明亮地挂在那里，照着荒野中的一片洁白与万般寂静。

海宿安静地回了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他心里开始有了恨意，深藏不露。有一次他带了一把短小尖锐的铁锥，决计在金城再次欺负他的时候予以出其不意的反击。

但是金城从那以后却收敛了许多，或许他自知有愧。他们有时候也会一起走路，但谁都不说话。

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海宿很开心，因为即将踏入新的学校步入新的课堂。这个暑假没有任何作业，海宿玩得有些疯狂。

有一天金城来找他，说要去北山玩儿。海宿就跟着他去了。

北山不高，却有着一个邻谷的绝壁。绝壁上开满了各色野花，还有鸟儿在那里筑巢。那天午后，注定是海宿一辈子的劫，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金城大着胆子爬下绝壁的边缘，踩着一棵长在壁上的小树去掏鸟蛋。海宿叫他上来，他却不肯。一只鸟在金城头顶上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金城忽然开心地大笑，一只手慢慢举起，手心里托着几颗小小的洁白鸟蛋。海宿也忍不住笑了。

就在此时，那只一直盘旋在金城头上的鸟突然俯冲而下，张开两只尖爪，对着金城的头顶抓来。海宿大惊，他一边呼喝，一边捡起一根树枝挥动着驱赶鸟儿。

金城抬头观看，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丢了鸟蛋。那鸟儿一见，更加愤怒，拼了命地抓上了金城的头，用力地啄他。金城一只手乱挥，另一只手却不敢松懈，死死地抓住小树。

海宿手里的树枝，一刻都没有停止挥舞，最后终于赶走了那只疯狂的鸟儿。

意外却在这时降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金城脚下的枝条断折，他的双脚立刻悬空。金城双手死命抓住上面的树枝，整个身体跟着树枝的弯曲动荡着。

“海宿，快救我！”他大叫。

海宿迅速而小心地伏在崖壁边上，向金城伸出右手。金城抓住了他。然而他太重了，弱小的海宿拼尽了全身气力也不能把他拉上来。海宿的左手死抠着地面，悬空的金城拖拽着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以微小的速度往崖壁下滑去。他告诉自己，绝不可以松手，绝不可以！

时间凝固。海宿看着下面的金城，看着他期期艾艾的眼神，看着崖壁下乱石堆积的山谷，不知道该如何。

然后，当海宿的头已经探出崖壁时，他松开了手。

金城试图拉住海宿的手，但终因无力为继，飘然坠去。一声长长的惨叫拖着尾音穿透了躺在绝壁边缘的海宿的耳膜。

很多年之后，海宿在每个夜晚来临时几乎都会想起那一个瞬间。那天，他在北山的绝壁边一直躺到暮色垂降，星光满天。

金城没有死，他被上山砍柴的人救了回去。打那以后，就落下了残疾。后来众所周知的原因是，金城自己不小心跌落悬崖。

金城在那之后转了学，海宿再也没能看见他。直到高中辍学后，海宿听说金城考上了一所医学院。后又以优异成绩毕业，进入一所国际医院工作。

海宿站在医院走廊里的布告板前，看着照片里的金城，心绪难平。介绍中说，他是一位优秀的主治医生，曾经主持很多高难手术，发表数篇专业论文，多次获奖。照片里的他，目光炯炯，眉目清秀，英俊异常。

海宿决定去找他。至少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境。

在金城的办公室门外伫立良久，海宿才敲了门。当他与金城四目相对，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恨过你，从来都没有。”金城说。“你是对的。”

“可是我恨我自己，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一直都不能！金城，你知道吗？”

“海宿，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自责。在我坠落悬崖的那一刻，我就想，换做是我，我也会松手的。你不是不救我，你是救不了我。我拉着你的手时，心中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你能有大过我的力量把我拉上去。可是，我不希望你也跟着我一起死掉。你是那么优秀，你要好好地活着！所以，我放了手 。”

一阵沉默，可怕的沉默！

“这些年，我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过得很苦，现在，终于可以卸下了！”海宿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是的海宿，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我们俩共同藏着这个秘密，没有第三个人。我要感谢你，海宿！”

“什么？”海宿瞪大了双眼。

“就是在那一天之后，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别人都救不了你，所以，你只能自己救自己。我开始努力学习，努力做个好人。”

海宿眼里泛起泪花，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金城站起来，向海宿张开双臂。海宿紧紧地拥抱他。

“海宿，小时候我老欺负你，你恨过我吗？”

“恨过。有好几回还想杀了你呢！”

“哈哈······”

两人同时大笑。

哭泣的星空（二）不能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