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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尔的蕾姐(小说)上

阿拉尔的蕾姐(小说)上

作者: 沙雅达人 | 来源:发表于2020-05-31 09:27 被阅读0次

    蕾姐是我朋友大S的女儿。我说的大S,可不是那个台湾艺人徐熙媛 ;大S只是我在新疆阿克苏军垦农场里相处过的一名同事,他的真实姓名是S振兴。

    按说,对于大S的女儿,我没必要这样称呼,我完全可以直呼其名。可是,蕾姐已经认准了这个昵称,她对所有的朋友都说,"你们往后就叫我蕾姐,而别喊我什么蕾蕾、S蕾的。这样,姐就会高兴的!姐高兴了,就会和你们一起去享受生活,去喝卡布奇诺、去K歌、去健身、去SPA、去桑拿......"

    作为长辈,我为什么要让她不高兴呢?我当然要顺着她的心意喊她一声fashion蕾姐啰!

    蕾姐从年龄上来说,其实并不算大。她所以这样给自己定位,大概因为眼下的社交圈,"姐"是个流行的叫法,另一个原因,显然是她的心理年龄已经超越了她的生理年龄,除了经历足够坎坷,大概还因为现实生活里,总存在着某种缺憾。

    蕾姐的父母和我一样,小小年纪就去了新疆,是千千万万个支边大军里的一员。

    一说到支边新疆,尤其是落脚到了新疆建设兵团的知识青年,大家肯定已经明白:蕾姐父母的命运,其实是相当的乖蹇。即便是纵向比较,也绝对是:上不及父母,下不及子女一一谁让我们生在、长在如此匪夷所思的历史时段呢?

    在新疆时,大S曾经向我透露过,要尽一切努力离开那个蛮荒的戈壁沙滩。他的这种想法,后来竟成了我们这批支边青年的终身夙愿!我们中的很多人,一直痴想着要把户口迁回上海,很多人绞尽脑汁、疯疯癫癫地奋斗了一生。可是"杯具"的是,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最后都没有成功。而唯独大S成功了,悲壮地成功了!我所以要给他的成功加上"悲壮"两字,原因是十分眀显的。因为大S几乎抛弃了他的所有!抛弃了户口、抛弃了工作、抛弃了朋友、抛弃了......

    总之,抛弃了一切,赤手空拳地、十分决绝地,回到了上海。

    当然,这是个题外话。我们这些军垦战士,后来聚到一起时,常常调侃说:伊斯玛尔兰啊,万能的真主!既然我们没有勇气像大S那样破釜沉舟,我们自然只有听天由命,苦苦等待,直到有一天期满释放!天可怜见,你知道吗?那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犯人流放、充军的地方啊。

    政策一松动,我们终于可以重归故里了。可是,那时候,我们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正蹒跚着迈向号称古稀的七十人生。

    大S走这一步,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大S夫妇当初来新疆,其实只是为了青涩的爱情,为了两个年轻人能够结合在一起,他们甚至背着各自的父母,偷偷地完成了一次"户口本大窃案"!他们凭借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勇敢和冲动,莫名其妙地从家里偷出了户口本,隨后轻而易举地把户口迁到了新疆。而不像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是让恼人的,没日没夜的锣鼓声,硬生生地敲到新疆的。就像灭"四害"时,人们不断地敲锣打鼓惊吓麻雀,让那些可怜的麻雀,飞啊飞啊,就从天上掉下来一样。

    所以,后来有些文人写什么"青春无悔"、"岁月如歌",我就动了粗口:玛拉戈壁!毁了人的一生,还在唱赞歌。

    对于大S来说,就是因为花季的萌动,让两个年轻人付出了一生的代价。虽然年轻人犯错误,伊斯玛尔兰也会原谅!但是,这个代价毕竟太沉了,它让大S一家,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没有了梦想,没有了欢乐,甚至到了古稀之年,连养老金都没有。

    我清楚地记得:大S夫妇在消费了最初的激情后,很快就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大S夫妇和我们一样痛恨自己的一时冲动,和我们一样悔不当初,尽管只是私下里偷偷地发泄。

    那时的新疆,那时的兵团,生活资料的匮乏,令现代的年轻人无法想象!举个简单的例子:即使是一张卫生纸,都是从上海寄来的。而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则是我们挥之不去的恶梦,够恐怖吧。

    前途的渺茫,天气的恶劣,环境的荒蛮,待遇的低下,物资的匮乏,人情的冷酷!所有的一切,统统积聚成一团沙尘暴一样的情绪,就像亚玛里克(维吾尔语:魔鬼)一样,紧紧地攥紧了人们的喉咙,让人绝望和窒息。每个人的心里,都郁积着这种戾气,一如左冲右突的洪水,在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生活有的时候,就是那么诡异!随着蕾姐裹挟着满天风雪一起降生时,大S家的生活,却并未因为新生命的降生而带来欢乐,相反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在胸中堆积!虽然大S给小生命起了个"蕾"的单名,希望花蕾会绽放,希望女儿会迎来春天。可是,蕾姐的妈妈却对着襁褓里的蕾姐,恶狠狠地喊道:"什么蕾啊花的!春天呢,春天在哪里?依我看,这个丫头片子(注:新疆以及北方人对女孩的习惯称谓。)纯粹是来讨债的。"

    "孩子有什么错嘛!"大S说,"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孩?"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心里窝着一团火。"

    其实,大S的心里也有一团火,只是大S比较内敛,比较沉得住气。一个月三块钱的"工资",让人们只有仰天长叹!虽然第二年的"工资"变成了五块,第三年增至八块。

    不过,蕾姐的童年还算是幸福的!因为她出生一百天后,大S就把她送到了上海。

    "真的是没有办法啊!整天在戈壁滩上开荒造田,哪里还有精力去照顾孩子?再说,那里要什么,没什么"大S泪流满面地对母亲说,"无论如何,请您愿谅我,愿谅我当年偷了户口本。"

    "儍孩子啊,你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么!说什么呢?只要我的手脚还灵便,还做得动,小蕾蕾就留在上海吧"大S的母亲为大S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哦!要坚强,要相信妈妈。上海的家,永远是你停泊的港湾,是后盾。"

    就这样,和所有的小新疆、小云南、小黑龙江一样,虽然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呵护,作为上海原住民的后代,蕾姐还是以临时户口的形式,和上海人的孩子一起在幼儿园里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唱着"春天在哪里",唱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真奇怪"。

    在这种无忧无虑的氛围里,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蕾姐慢慢长大了。小小年纪,蕾姐唯一感到奇怪,感到郁闷的是,一些大人甚至幼儿园老师,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冲她喊"小新疆",而不是她的名字。

    "为什么?"她这样问奶奶。

    "因为你爸爸妈妈在新疆,而你是在新疆出生的。"

    "新疆在哪里啊?"

    "诺,在这里。"奶奶指着中国地图的最西面。

    "那,那我什么时候去新疆啊?去爸爸妈妈那里。"

    "唉!你和你爸爸一样儍啊!"

    依恋自己的爸爸妈妈,这是每一个孩子的天性,是动物的本能!蕾姐当然也不例外。她做着一个个梦,梦见自己到了新疆,见到了爸爸妈妈。她还梦见满地都是香气扑鼻的哈密瓜,葡萄架上挂着成串的马奶子(注:无核葡萄的一种。)闪耀着翡翠一样的绿色。

    蕾姐相信大人们说的,新疆盛产马奶子葡萄,盛产哈密瓜。新疆,在蕾姐的童年里,就是一个蜜一样诱人的名词。

    蕾姐的童年,因为远离父母的贴身关爱,所以很自然地出现了一些认知上的错位。和许多由奶奶、爷爷抚养长大的孩子一样,蕾姐也误把叔叔喊成爹,更将婶婶叫亲娘,这当然是幼年时的懵懂,无足轻重。然而大S却认为,长此以往将淡薄父女感情。所以,大S决定把刚满七岁的蕾姐接回新疆。

    蕾姐听说自己要去新疆和爸爸妈妈团聚,要去阿克苏读小学,她的那个高兴啊!简直就同服了兴奋剂一样:小小年纪,竟然彻夜未眠......

    我后来和蕾姐建立联系,并且发展成父女式的"忘年交",那完全要归功于"阿拉尔之友"的一次party,是一次聚会促成的。在这之前,坦白说,我对蕾姐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被叔叔从阿拉尔接回上海时的那个瞬间:12岁的蕾姐泪眼迷离,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地朝大S摆手。那个画面,就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小古兰丹姆被江罕达尔买下后,牵手离去时的情景。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先来解释一下"阿拉尔"这个维吾尔名字,因为对于内地人来说,"阿拉尔"这个名字,听起来绝对异域,绝对陌生!虽然它现在已然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县级市的市名。

    阿拉尔翻译成汉语,就是"绿色之岛"的意思。这个"绿岛"位于阿克苏河、叶尔羌河,和田河的交汇处,可它同时又紧贴着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我一直佩服维吾尔人的天性乐观,他们常常会创造出一些极富想像力的名词。就像"阿克苏"翻译成汉语就是白水,可如今阿克苏河里流淌的水,既混且浊,根本上就是棕色的。所以 ,阿拉尔其实是维吾尔人刻意诗化了的地名,是一种憧憬,一种期待。当然,也有人认为,远古的阿克苏河,应该是清澈的,应该就是白色的水;而远古的阿拉尔,当然也会是个岛。这,就是所谓的沧海桑田!

    然而,阿拉尔在我们上海知青的心里,其实只是瀚海里的一块石头!而非绿岛。无论你如何把它装扮,把它美化,甚至把它描摹成一个曼妙阿娜,楚楚动人的绝色美女。对于我们来说,阿拉尔已经镌刻在脑海里的,依然是不可磨灭的"沙尘暴和干旱齐舞,戈壁滩共知青同泣"。不过,即便阿拉尔让人如此伤心,我们还是把阿拉尔融进了"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阿拉尔在沪知青联谊会"的冠名里,而且缩简变异为"阿拉尔之友"。

    毕竟,我们在那里,差不多生活了半个世纪。

    "阿拉尔之友"是个A-A制抱团取暧式的联谊组织,活动的宗旨只是"互助帮困,续写友情"。操作也极其简单,只要你在阿拉尔生活过,你就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无须填表、无须出资,只要@"阿拉尔之友"留个名字,留个电话就行。因为"阿拉尔之友"的一些基本开支、通联费用,统统由一名已经移民美国的昔日支边青年尤洛瓦斯桑(原名桑小虎)包揽了。

    大S没有通过网络,他是通过电话和我取得联系的。然而,最初拨通我电话的,却是他的女儿蕾姐。

    "您是阿拉尔之友?"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的,我是沙雅。您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是这样的,沙雅先生。我爸他想参加阿拉尔之友,因为他曾经在阿拉尔耕耘过。"

    "没问题!阿拉尔之友欢迎你们。"

    "那,那我让我爸和您讲哦!"电话那头停顿了十来秒钟,显然是在切换话机的主人。

    "沙雅,您真是沙雅?我是大S啊。"声音重新响起时,话筒里跳出一个我熟悉的昵称一一大S。

    "S一振一兴!"我惊喜地报出了他的名字。"呵呵,我们彼此都还记得。怎么样?日子过得滋润吧!"我脱口而出。因为我一直以为,大S是最早回上海的,应该是在上海办理退休的。

    "莫提起啊,提起珠泪洒江河。我现在全仰仗着女儿呢!"大S用"竹篙诗"中的最后一句作为回答。

    "那不是更显幸福么?有女儿孝顺,你都让人妒忌哦。"我不解风情地回答。

    "唉!其实我是很惨的,沙雅老弟啊,不瞞您说。自从离开阿拉尔,我们一家就开始了曲线回沪,这几十年来我们饱尝了人间冷暖,风风雨雨、千辛万苦,直到有了投靠子女养老的户籍政策,才算真正落户到了上海。然而,我和蕾她妈仍然只能算个黑人,我们没有养老金,没有医保,甚至连吃低保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大S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声音开始呜咽。

    "怎么会是这样,这怎么可能呢?"我深感震惊。

    然而,大S没有回答。他已被一种急待宣泄的情绪所左右,电话那头只有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阵阵强忍后的唏嘘和啜泣。

    "喂,喂!"我急切地呼叫着,担心古稀之年的大S出现意外。"大S啊,你把电话交给你女儿吧,让她和我说话好吗?"我不得不提出一个应急建议。

    大概是在交接,大概是在劝说。总之,过了好一阵子,电话里终于又响起了大S女儿的声音。

    "是我,沙雅先生。您不必担心!我父亲现在情绪稳定。"

    听到这话,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样吧,"我说,"为了欢迎你父亲,当然还有你和你的母亲,以及你的妹妹。阿拉尔之友决定举办一次欢迎party,我会通知所有和你父亲共过事的阿拉尔人,把他们都请来。届时,我还会抽时间了解一下你父亲目前的困难,看看能否从维权的角度上提供一些帮助。现在,请你确认一下你的手机号码,虽然我的座机上有个来电显示。"

    蕾姐"嗯"了声,报出了她的手机号码。

    电话开通了蕾姐和我之间的联系,也开通了大S和阿拉尔之友的联系。接下来,当然是那场难忘的party啰!

    阿拉尔之友的party,照例在龟兹饭店举行。这不仅因为大堂足够大,容得下全体的阿拉尔之友,更主要的还是老板艾尼瓦尔.木沙,是个热情、好客的阿克苏人。因为这个原因,我们的party変得非常隨意,餐饮方式可以根据需要而不断变换,甚至可以改成西式的自助餐。

    龟兹饭店除了提供阿克苏风味的各式美食、新疆水果,播放龟兹音乐,能歌善舞的员工们,还会即兴表演说唱兼备的"麦西来普"和维吾尔少女的邀舞。而作为阿拉尔之友的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拥有西域土风的情调,以便让老迈的我们,可以任思绪自由穿越,回到昔日那片让人爱恨交加,无法释怀的土地。

    蕾姐是和大S一起来的,而她的母亲和妹妹却没有出现!蕾姐已经不是那个泪眼迷离的小姑娘了,从她历经沧桑的脸上,我看到更多的是成熟,以及一丝不易觉察的桀骜。

    大S和蕾姐的出现,在大堂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躁动。大家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走上去和他们握手、拥抱。

    "天哪,你居然还是那样,一点儿没変啊!"

    “哪里啊!岁月不饶人。其实你我都老了......"

    "大S啊!这许多年,你都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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