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久没来这个医院了。
医院里的下半夜,有点冷清。
将步入秋天的风,怀着空空的心,穿梭在留观室外的长长走廊。医院里大多白墙白灯,氤氲里,消毒水味道的尾调,总让人觉得干净到很冰凉。
在这里来去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发愿,好起来,或是别醒来。医院像是一座庙宇,神迹在这里显形,是降临,是毁灭。
风儿空空空的走,神性,就这样散开在秋风里了。
2
留观室的门把手轻轻被拧开,房间里窗户合得严谨,蓝色窗帘被掀起一个角落,窗帘下摆的褶皱被吹起来,像是一浪花海。吊起的输液瓶,被风儿摸了摸头,堆挤瓶底的几个泡泡无声息就破开了,化成一涓,顺着输液管几经弯曲,融进血液里。一只食指与无名指一样长的手,抽动了一下,针头在血管里头画了个极微小的圈。
白色床单被他汗透,他混身都很热,头很痛,医院的枕头太柔软,睡着脖颈也酸胀。他觉得自己是一团柔软的火,而大雨正滂沱,打在他身上好痛。
他睁开眼睛,费了些力气,眼皮像被黏住了。刚睁眼那会,看得世界很模糊。等视线变得清晰,血已经一点点从输液管里往上回了。他侧了身,伸出另一只手按了下床头的呼叫器。
铃声绵绵软软的在门外的走廊里散步,如同拨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听的电话号码,手机里传来的都是无人应答的无尽想象。他知道,电话那头的那个人只是看着来电的号码,他们各自听着不同的铃音声响。那个人在等待手机荧幕黑下来,而他感到绝望。
无人响应的拨号会在第56秒时自动挂断,一分钟都不到。
还好的是,谁都舍不得先拿指头划过红键,那56秒是属于他们的时时刻刻,像一个拥抱,一个动情的吻,一把打了三年,已经很旧的伞。
护士久久才应答,呼叫器里传来倦怠。
“啊。。。打完了是吧,就来了。”
“嗯,好。“
血在输液管里越爬越高,暗红色。他觉得自己的血色太深,显得太不少女,感觉上,像是枯萎老人流出的干涩血液,像是秋叶满山野,像是末日里掩人面庞的漫天尘烟。需要一阵风,吹尽人类灭绝的哀怨,露出天地辽阔。
砰!
肥胖的护士推开门,带起一阵风,吹得门又重重砸在门框上,又是砰砰砰的响。
“哎呀,回血都快要回到瓶子里。”
“还好,还好,血应该还是热的,等冷了就要换针了。”
胖护士的手指格外的纤细,和她臃肿的身体毫不匹配。她换了药水,血从输液管里开始一点点退回血管里。过了一会,输液管重新变得透明干净。药水一滴一滴,时间也滴答滴答转起来。他昏昏睡着。
3
这是他今年第二次发烧打针。今天是躺在留观室的第二天,高烧还没有退。
医院对他来说,有着亲切感,从初中到高中,每周都有一晚,他会在医院药房写作业,写到半夜,给家长检查完签好字,背上书包独自回家睡觉。在他妈妈上每周上晚班的那个夜晚,他爸爸从不在家。
半夜的医院总透着凉风,走在医院里,汗毛不禁都竖起来。明明灯那么亮,照得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可是,比走在没有光彩的夜里更让人恐惧。
那天,他还是照旧穿过走廊,左转到电梯口,等电梯接他上楼。
一个没什么病患的医院,等电梯却等很久,感觉像是被调皮小孩捉弄了一样,两部电梯都停在16楼,就是不下来。他有些焦躁,看看手机已经11点半,拐进右手边的另一条走廊,走廊尽头还有一部单独的电梯,应该会来得快一点。
凉风习习,那是在夏天吗?还是一个深秋里?他记得不清楚了。
走去走廊尽头电梯的路上没开灯,那一块是精神科门诊,夜里是不看病的。错综复杂的微光透过走廊的窗,在交汇与流转中,给没灯的走廊笼罩起黯淡却缤纷的亮彩。他听得到自己脚步声如心跳,还有那些熄灭的白炽灯里电流奔波的嘈杂。
他觉得很安心,有些得意自己机智的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的影子走在墙上,行过那些斑斓的微弱光彩,最后,散开在凉风中。
走廊尽头的电梯来得很快。他要上到六楼,六楼有座小天桥,走过后是住院大楼,再往后就是医院的家属小区。
电梯下来得很快,显示着“1“向上的箭头,邀请他回家。
他站在电梯门前,背后紧急出口的防火门,门吱吱开口呼喊了一声,一缕风悄悄溜出来,吹在他脖颈,像是后面有谁突然拍了他一下肩膀,他吓一跳,立马跳进了电梯,按了一个’6‘,然后死死的按上关门键。总算躲进来了,他松了一口气,被冷不防的一阵风给吓了一跳,他想了想这事情,笑了笑。
这时候,电梯门又打开,他自然伸手按了关门键。他抬头看着电梯门缓缓合拢的门缝外,那一刻,像是轰隆隆卷着乌云的一阵阵大风不停的贯穿着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他的毛孔,他的倦意,他的混沌与痴迷,都被吹开了,感官如洗过,敏锐又锋利,而时间在静止。
电梯门外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太平间左转”,字是白色的。
风儿就像打着旋在颤抖,电梯里白光明明晃晃,映得那几个字冰凉。
4
他和那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谈起过这件事。当然,那次见面时也没想过会成为恋人。信任感很多时候是直觉的延申。他没想过会和那个人聊起这些事情。
那个人叫W,说自己不太喜欢恐怖片,虽然说不会像小时候害怕得要死,但是总会再看过以后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而他回答:“我以前也是这样,但是,在那次电梯里遇到灵异事件以后,反而感觉不害怕了。后来我有看到一句话,”我看得到地狱就不害怕魔鬼。“突然觉得,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看得到地狱就不害怕魔鬼。”W自言自语的又重复了一遍。
风儿空空空的走,初夏的晚风,吹起了辛辣的青草味。樟树常绿,四季落叶。这座城市的人行道,四季都有落叶。他们俩走在落叶上。
其实,他还有看到另一句网红到烂透了的话,“你凝望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你。”
W说:“我想其实我是个很自卑的人。”
当他问起W,为什么感觉你其实很不开心时,W迟疑了很久,这样回答。
5
又发了一身汗,被子湿潮,他浑身黏糊,睁开眼睛,费了些力气,眼皮像被黏住了。看着空空病房,蓝色窗帘被风吹起,像是一浪花海。隔壁的白床单一角皱褶被风抚平,他头顶的吊瓶被风吹动,堆挤瓶底的几个泡泡无声息就破开了,化成一涓,顺着输液管几经弯曲,融进血液里。最后,这阵风吹到他面前,像是对视着,就散开。
是你吗?
血液沿着输液管一路回流,暗红色。游在血液里的细胞,在欢愉的驰骋中,细胞外壁上赫然伸出尖刺,转眼间兵荒马乱,极微小的古战场。他明白自己的身躯只是一座还在行动的遗迹时,觉得灵魂已经是出笼的鸟,离开得太远太远了。
他侧了身,伸出手按了下船头的呼叫器。
铃声绵绵软软的在门外的走廊里散步,如同拨打过去没有人接听的电话号码,手机里传来的都是无人应答的无尽想象。无人响应的拨号会在第56秒时自动挂断,而通话的时间,很多时候不如这等待的55秒长。
电话里的W说:“分手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他什么都没回答。
电话被挂断后,没有一秒的忙音。
他在想W是否感受过灵魂和肉体分隔的两个平行世界。
一闭上眼睛,就像大风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关上,他耳朵里的轰鸣,是灵魂与身躯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空气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桃红色荷尔蒙,在狭小房间里不断炸开,细胞核也长出刺,扎破膜壁,浆质雾化开,一切是病毒不断高歌猛进的模样。
他因为感受到灵魂回归于肉体中,而颤抖,那是冬天里最后一片没落下的叶子。W像是一条细线,不远千万里,穿越大山大河,皎月与繁星,把他的灵魂拉扯回来了。在那些并肩坐着走着,相拥而吻,浑然一体的所有时刻,他知道,W让他活过来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永远的死去了。
他们做完爱以后,会继续拥抱着。之后他们也会一起挤在狭小浴室里洗澡。W还会给他搓背,也会在他低头冲洗头上的泡沫时,不断往他头上加洗发膏,泡沫越冲越多,他当然要反击。浴室里很愉快,有很多泡泡,还有很过分的孩子气。
在旅馆里,他赤裸身体在窗口抽着烟,夏天的风总有点热,吹在身上很粘稠。W躺在床上,一边摆弄手机,一边开口。
“不如我们租个小房子吧,每周末你回来了,我们可以在那里做饭,躺在一起看电视,吃西瓜吹空调。”
他被呛了一口烟。
”你还是赶快调回来工作吧。.“W接着又说。
他把没抽完的半支烟丢出窗外,一跃上床,扑在W身上。
”我不是一个像你一样会说情话的人。“他说
”但是这些话听着会让每个人高兴,尤其是我。“
W捧起他的脸,把他嘴挤起来,嘟嘟的,深深吻下去。
千万个世界的他,在那个瞬间重叠在一起。他看得见漫天的星星亮起,像是神迹。
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小王子》里的狐狸,狐狸说:”你驯服了我,我就跟其他千千万万只狐狸不一样了。“
6
风儿空空空的走,铃声没有叫醒护士。他自己拔掉了针头,掀开被子走下病床。将步入深秋的风越来越凉,悬在空中的针头被风吹动,针尖上一滴血,掉在医院干净得发亮的地面上,碎开来像是一朵盛开的夹竹桃。
分手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樟木,无论天寒酷暑,都在落叶。没有最后一片没落下的叶子。
留观室外的长长走廊,白墙白灯,氤氲里,消毒水味道的尾调,总让他觉得干净到很冰凉。半夜的医院还是透着凉风,他站在走廊里,汗毛不禁都竖起来。灯那么亮,照得影子都看不见。汗粘在身,像是堵住了口鼻,他心跳很快,肺叶拼命鼓动,却还是觉得那么窒息。
绝望到底是什么呢?
我看得到地狱就不害怕魔鬼。他觉得这是绝望。
他脑袋还是很昏沉,烧还没有退,他努力的想走一条直线,但是依然左摇右摆,有些滑稽,像是走在钢索上已经失去平衡的人。绝望并没有给人带来勇气,绝望啊,让他已经没有气力去害怕,去痛恨,去渴望任何情感。
他一路展开双臂,左右摇晃,像是喝醉了,拐过留观室的走廊,他往另一条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
另一条走廊没有灯,那一块是精神科门诊,夜里不看病。白天医生坐诊,大多也是很多奇怪的病人,还有病人奇怪的家属。
他走在一片黑里,听到自己脚步声如烦乱的心跳,和白天病人们的歇斯底里一起通过骨传导,在他耳朵里绕。还有那些熄灭的白炽灯里电流奔波的嘈杂。他是绝望的吗?
菩萨已得正果,飞升时回望人世间,看到人们依然为尘世所困,流下成佛前最后一滴红尘泪。这滴泪化身二十一度母,发愿入人世间,度芸芸众生。菩萨不再会哭了吧,菩萨已经流完最后一点红尘泪了。
他是皈依的吗?他问他自己,眼泪流下来了,很烫。
这一路摸黑,走了好像很久,空气里有些闷。风没有吹过来,走廊里空空的脚步声,都是他自己。
电梯间到了。就停在1楼,像是在等他。
他按向上的键,电梯门打开,里面很亮,把他影子打在身后的墙。他踉跄的走进去。风儿空空,影子散开在凉风中。
7
电梯往上不断走,医院这栋楼有二十五层。顶楼天台,常常晾着床单。白色的床单在风里飘,太阳打在上面,像是会发光的经幡。
晚上,天台上就只剩下空的晾晒绳线。他望着楼下的马路一片斑斓,点了一根烟。医生的建议是他不能再抽烟了,尼古丁会刺激病毒以二十倍的速度分裂,分裂越快,变异的可能越多。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禁烟紧酒,早睡早起,健康饮食,适当运动。并且保持乐观心情,因为抑郁会影响人的免疫系统。
他会去回忆那些开心的时候,W让他很快乐。
楼下马路边的地铁站准备关站,零星出来一两个人。W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地铁还只通车一条线路。今年,却已经开通第三条了。
W会为他留下一滴眼泪吗?他望着楼下刚关站的地铁出口这样想。他笑了笑。
他的烟抽完了。
烟蒂带着火星从楼顶一路飞下去,掉在地上时还弹了一圈,撒开了最后零星的烧燃烟丝,在地上亮了亮,红光就熄灭。
8
“您好,请坐。需要办些什么业务呢?”
“是这样的,我想办个挂失。”
“好的,请问是需要挂失密码还是银行卡呢?”
“那个,我想挂失....挂失.....”
“我想挂失我弄丢的爱人。”
“您好,我知道了,请您先填一下个人信息,并签上名字。”
“好的,谢谢您,我将为您挂失您失去的爱人,包括苦笑,失眠,以及冰冰凉凉的眼泪和滚烫的心。”
“哦。”
“您好,已经帮您办理好了,请您慢走。”
他一寸一寸走出门外,就像是云朵经过时,阴凉下,落下的那片樟树叶子。
他在银行上班,常常感觉自己每天办理的都是些不存在的业务。山里的小县城,有很多奇怪的人。
楼下是工作的银行,楼上是安排给他的宿舍。一条长长走廊尽头,那个没办法上锁的小房间,是的他。站在房间的窗台,可以看见山峦起伏不断,林间的风在晚上吹进来,会敲的房门一直响。
每次周五下了班,他先要坐汽车,在山间曲折,再到高铁站,一路往北。三四站台是回游鱼,是南归的燕。
在汽车上,天会渐渐黑下来,他看着晚霞照映山峦上的巨大白色风车时,总会想起城市里傍晚的火烧云,都是粉红色的。晚霞最好看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在那几分钟以后,天会迅速暗下来。
每个周五的奔忙,他很疲惫,但是每一次他都只是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像是溺水的人,极度渴望把头探出水面。W是倒映在水面的那个月亮,也是吹起涟漪的那缕风。水波一圈圈荡开,散向河岸,岸边的腐败草丛中,隐隐发亮的一点光。
萤火虫朝生暮死,最后,它们肯定飞到天上去了,不然喜马拉雅山上的夜空,怎么会有那么多星星闪烁。他望着地铁玻璃外,宣传植物园夏夜赏萤火虫的广告这样想。W坐在他左边。
每个周五,他赶着回来与W见面。
在周日晚上,他得返程。W也送他去过一次高铁站,一路上W来来回回的数着地铁线有多少个站。他们也一起做过很多次地铁。人来人往,W会刻意掩饰两人的亲密。
地铁快速行驶在线路上时,外面没有广告牌的黑色墙壁,透过玻璃,把窗户映成一面镜子。戴着耳机的女孩,望着玻璃窗户,练习舞步。那是首怎么样的歌?大家的脸都映窗户外面,黑色的底色是流动的背景,同一个时刻,在两个不同时间飞速并行。
他有点不开心。他很小心的稍稍转头看着身边的W。W嚼着口香糖,W自己剪的头发很难看,W的眉中藏有一颗痣,W脸上有细细的毫毛,像是夏天里的桃子。W眼睛往前看着,毫不理会他的注视。他觉得很不开心。
他想起每天下班,站在窗台,远望连绵山峦时,晚霞会是青色的。一眼望不穿的青山,归林的鸟群,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就都不见踪影。
W还是望着正前方,说了句。
“傻逼。”
口气很嫌弃却又很柔软。
他摸不着头脑,他顺着W看的方向,对面座位是空的,玻璃窗上映着他们俩。
W笑得鬼精灵。
他心里骂了声自己傻逼,却像是吃了一颗糖。而山峰有多高,深渊也变得无法测量,凝视不见底。
深夜里,他回到工作的山中,清理背包,发现一颗用口香糖包装纸叠的心。
“傻逼。”
他笑得很开心。
窗户吹进来一阵大风,砰的一声关上了他的房门。
9
留观室的门被风吹得重重砸在门框上,砰的一声响。
医院里的下半夜,有点冷清。
护士从留观室匆匆出来,关门的声音像一声惊雷。烟蒂带着火星一路飘落,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重合在关门声里。散开一地灰烬。
将步入秋天的风,怀着空空的心,穿梭在留观室外的长长走廊。随着护士的离开,走廊的灯一路熄灭。医院和庙宇很像,都是愿力聚集的地方,神迹在里会显形吗?
风儿空空的走,第一场秋雨颓然倾倒,淋湿了蹲在地上痛哭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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