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段奇妙的旅程,当你在繁华世界里阅尽千帆、跌宕纵横过后,多半会希翼着余生可以安静从容,不用再去摸爬滚打,揣测各种莫名的人际关系;在乡野之中,种些花草瓜果,养些鸡鸭猫犬,闲时钓钓鱼,约上三二好友小酌一杯,世间的风云变幻,再不关你什么亊。
有趣的是中国大多数农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丝毫波澜,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江南的颜市,我可以负责任地证实,原因很简单,我就是颜市可庄的一枚失地农民,家有几分地,早就不用交赋税,可以用来种稻米小麦油菜蚕豆,自留地里种番茄芋艿茄子毛豆香菜花生土豆,家里的院子里可以种桃桔枣杮,香橼桂花枇杷葱蒜辣椒,还有荠菜竹笋马兰头香椿头这样的时鲜,养一群鸡鸭,只要有兴趣,钓鱼逗猫晒太阳遛狗踏青,童心来了抓几只知了,甚至可以遇到偷偷用弹弓打到的早被列为保护动物的斑鸠麻雀白头翁。
事实上多半不是这样的,那群过着最理想乡野生活的人,往往期待着能有一次整装出发的远行,期待着生活来一次惊天动地的变化,哪怕变化会让人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不悲不痛不后悔。
得不到的,永远在喧哗,内心到底是什么?心明如镜的我们一时之间恐怕也很难说个明白。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99.99米高的大佛在九华山开光,那天我在百岁宫外,买了这一筒香。
二十年过去了,我又重新找到它,外包装上沾满了灰尘,我没擦拭,掀开盖,那香气还在,和二十年前并无二致,看到底部尾数1414的七位数电话号码,真喜气。
那次是开车去的,好像是丰田子弹头,不知现在还有这车型否?住在九华街的一个寺庙里,我们的老总捐了三十万给这家寺庙以资购买铜钟。二十年前普通工人的工资只有几百元,三十万算是不小的数目,所以庙里的和尚看到我们恭敬有加,说话前必先合掌,并加上“大施主”的前缀,并且让我们体验了一回僧众吃穿住行的全部流程。
我对佛是很尊重的,我也信奉佛教,不过我对佛的存在抱有怀疑态度,所以对佛基本没有依赖性,对于佛门的那套规矩也不太感兴趣,我向往的是名山大川和远处的风景,所以安顿好之后,就一个人开车往山上,天黑路陡,那时也没导航,甚至连地图也没有一张,担心迷了路,没开多远就折回,心下很是不甘。
第二天,老总终究耐不住寺庙的寂静,到街上吃了些野味,獐子肉、野鸡、石耳什么的,我也没去品味,告了个假,独自上了山。
我还能记得百岁宫中金乔觉的肉身金塑像,其实基本只是个骨头上包了层皮的架子,只有七八岁孩童样子大的身材,他们说,这是地藏王菩萨的肉身,我并没在意,倒是看中了宫中的一块匾上题的金粉大字,“求我作甚”,我很喜欢这四字的余味。
还有陡峭山路牌坊上的“非人间”三个字,大致是过了那牌坊就不再是人间,那么,二十年前我也算去过一次仙境了。
离开百岁宫时,我买了一筒香。
然后一个人爬上了壁如刀削的十王峰,秋季的十王峰笼在云雾之中,我身处其中,那些云在我手边,我却抓不住分毫,反而是它们调皮地在我祼露的手臂和眉毛上留下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许多事情非得用时间来说明,我很是后知后觉,后来才知道这个地藏王菩萨大有来头,他早俱足了所有成佛的条件,只不过他许下了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还有句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据说,他才是掌控地狱的老大,所以,这九华山的顶峰才有这么个诡秘霸气的名称,十王峰。
可是,这地狱能空吗?千年万年千劫万劫后,恐怕也空不了,各种生灵明明知晓着地狱的种种恐怖,为了能在凡间过上天堂的日子,掩着耳朵遮着眼睛做着下地狱的事。
以为神仙不知道,而地藏王,只能帮他们背负着非他的罪,守着地狱的门。
九华山,海天佛国,是中国佛教四大名山,那位许下宏愿的大慈悲菩萨的水陆道场。
那筒香我偶尔会用上一枝,多半是逢清明中元新年之际敬给安放在阁楼里的父亲,他在阁楼墙上的木箱子里呆了十二年,十年前把父亲搬到了坟地,前二年镇里规划,所有的坟地全部要搬到安息堂,我在家里就极少再用上香火,任它躺在角落里蒙了尘。
父亲走后,我礼佛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一些,慢慢知晓了一些佛门的常识,知道还有一个词叫“还愿”。
二十年前我在百岁宫看到“求我作甚”的牌匾时,我暗暗笑了,一方面我受了这四字的引导,另一方面我就是不相信佛能照顾得过来这芸芸百亿千亿的生命所许之愿,所以我根本就沒许什么愿。
可惜,鬼使神差地,我带回了一整筒的数以百计的香,因为香味奇特,闻着异常舒服,我一直不怎么舍得用,于是,这二十年来,时不时能看到它,时时想起九华山上那位许下过宏愿的菩萨。
偶尔脑中会闪过“还愿”这个词。
这俗世纷纷扰扰着,哪有这么多闲工夫?于是一拖再拖。
就刚才,一不小心我又看到了那筒香,一晃二十年。
我安静地拿出手机,在网上订了一张颜市往青阳的车票,安静地百度九华山旅游攻略,在微信朋友圈发了条简单的消息:我,还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有些事情无关时间,无关轻重,做过了,才不会后悔,我既然曾经想过还愿这个词,那,我迟早要去一回。
地藏王菩萨一定不曾后悔。
那么,明天,九华山见,不知那位许下过宏愿的菩萨,是否早已等我多时?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一位和尚在九华山的山路之上,神色沉静,三步一拜,旁若无人。
那年我住在九华山,等待九十九米高的佛像开光,闲来无事,在山间小道上乱逛,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一处山路旁的峭壁上的岩石上凿有很多洞穴,每个穴中都有姿态各异的石佛,绝大多数断头少臂,它们身躯丰胰,弄不巧是北魏之物,想当然,毁损的原因多半是那个特别特殊的年代留下的印记,当时我还着实惋惜了一回。
那期间,我观瞻过不少寺庙,也见识过一大群农夫在狭窄的山路上挑一尊佛像,两根抬杠用四根架,四根抬杠又分出八根抬杠……山路崎岖,我想,要是一个人失脚摔倒,这一大群人就会全部摔倒,所以每个人再经受不住,也会咬牙挺住……还有山上的挑夫,手边拄一根“丫”字形树枝,挑几十块颜市称为八五砖的红砖往山上以垒筑寺庙房舍,挑的累时,用“丫”的顶端支住扁担,那样就可以站着歇口气;还有毛竹做的轿子,花几个钱,忘了多少了,反正蛮贵,你便可以被两个汉子一上一下抬着,悠悠然上山。
二十年了,不一样了,山上的石路有崩塌废弃的,重新做的更平整更宽阔了,从前传说中有一千座寺庙的海天佛国更繁荣了,寺庙山门更高大霸气,原来的九华街变成了九华老街,平整的山路和门店前挤满了汽车。
我的行囊简单,雨具,水,充电器,纸巾,还有四枝香,是我二十年前在百岁宫买的香,在九华街安顿好住处,打开高德地图,我的第一站就是百岁宫。
铜像好多部位被摸得锃亮。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要再看一眼地藏王的金塑肉身,山路坡度目测超过六十度,几乎连续的一千多级台阶,爬得我满头大汗,把外衣系在腰间,用自己原本坚韧的耐心登上了百岁宫。
寺庙里简介里有一位明朝的无暇和尚,一百二十多岁坐化,肉身不腐,金装供于寺中,因此高僧福寿,遂名百岁宫,和金地藏沒什么直接的关系。
回忆总是在骗人,二十年前我太过粗心,一直一直以为在百岁宫看到的是金(乔觉)地藏的肉身,事实上不是,他是无暇和尚。
我借用寺庙里的免费三支香敬了大殿里的地藏王菩萨像,深深地三跪拜。
我这一错,就错了二十年。
想起昨天我提起决定要到九华山,说地藏王菩萨也许等了我好久时,欢欢同志留言评论了一句:是你等了自己好久了。我呆征着看这条简短而充满玄机的评论,一时沉醉于其中的禅意,久久无法言语。
这世界上你走的任何一步路都是值得的,哪怕是我误解了二十年的真相,终会有一天被纠正。
我匆匆从百岁宫下,边在手机导航上设定肉身殿,关注着时间,再不抓紧寺庙就要关门了。
顺着路牌从九华新街的一个叉路拾级而上,九华山地势险峻,偏在山腰处有片平坦之地,岁月堆砌成了一处集镇,终究地形逼庂,可用之地不多,但生活在这里的人克服种种困难,充分利用任何可利用的地形,依势而作,建成了无数寺庙,用百步一寺形容也不为过,据说,这小小九华山有千寺之多。
迷雾中,一盏暗红的孤灯。往肉身殿的曲折山路上是典型的例子,及至峰顶,山雾渐重,凝于树颠成珠落下,若稀疏的雨滴,正是旅游淡季,一小块空地上,一盏暗红的灯突兀在迷雾中的老树之外,冰冷的铁炉铁鼎铁塔因了这一点微光多少有了些许的温度。忽闻诵经声肃穆地穿过迷雾,隐约在耳旁。
大殿里,一群和尚在诵经,我被吸引着跨入殿门,左右是夜叉相对而立,夜叉旁黑白无常面朝大殿,判官正面朝着大门,后面是金水桥,过金水桥有牛头马面看护,大殿两侧,地府十王依次排列。
大殿正中的佛像顶端被殿门垂下的一条手工丝质横幅遮掩,只能看到莲花宝座和座下横着身子的异兽,我知道它叫谛听,那上面端坐的是地藏王菩萨无疑。
殿内门口三米模样被活动木栏阻挡,我很想抚摸着金水桥的石质栏杆走进正殿,再次瞻仰下金地藏的遗容,正殿里的和尚在诵经,声音袅袅沉静,一位大和尚穿着金丝袈裟在菩萨前缓缓转了个圈后立定,合十躬身。
我在大殿门口、距离菩萨二十米距离之处不由自主地也将双手合起,随大和尚弯下腰来。然后我跪下磕头礼佛,心里是想放低身子好趁机偷窥下菩萨真容,可惜还是被横幅遮挡。
我不敢打扰法亊的庄严,等了许久,不见有结束的征兆,我忍不住轻声问站立在夜叉像旁的一位年老和尚,上面可是菩萨真身?老和尚没回话,用手指绕了半个圆形后向上指,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答谢,匆匆转身离开,心里想我咋又口紧?想当然地以为此处已到尽头,供奉的必是菩萨肉身,怎不早问一句呢?在此停留了许久,怕是又要与金地藏错过了。
雾中的寺庙其实在通往肉身殿的山径两旁还有许多寺庙,都有免费的三支清香,游客可随意取香敬佛,有的说是庙宇,因地形限制,也就一个大殿而已,不像一般的寺庙有好几进,外加偏殿旁院,占地广阔。这里寺庙连着寺庙,小径曲折,也分不清到底是哪家山门?或许本来就是一家?
肉身殿前九十九级台阶走出大殿,从殿外山墙旁一条狭窄的通道转了两个弯,面前是笔直的九十九级台阶,我看了下时间,16:52,三步并作两步攀登上去,只看见紧闭的殿门,有女子边看一本经书边轻声朗诵,我也顾不上失礼,压抑地心下的着急不慌不忙地问肉身菩萨的所在,她也用手绕了半个圈。
我脚步匆匆地沿大殿转了半圈,善哉,还开着门呢,从门外可以看到殿内一座通天大塔,每个塔龛里都有菩萨,线条流畅金光闪闪,正面供桌上地藏王侧坐在谛听之上面孔朝外,低着眉,庄严肃穆,我在殿外的木质蒲团上虔诚地礼拜过后问门口的和尚,正中的菩萨可是金地藏真身?
我清楚地记得二十年看到的真身枯瘦,用金粉涂饰,盘脚跌坐在一四方的玻璃橱内,想来如今技术条件升级,可以把肉身装成丰满模样,只可惜再见不到原来模样。
和尚回应我,肉身看不到的,埋在地宫里。
啊?!我有点吃惊,问道,我记得二十年前看到过金地藏真身,什么时候移到地宫里了?和尚很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和善地回答,一直在地宫里的,这九华山得道的菩萨很多留有肉身,施主看到的可能是别处供奉的真身吧?!我还想坚持一下当年我看到的是金乔觉和尚的金地藏真身,却忽然对自己的记忆失去的信心,怕唐突了佛地,终究没问出口。
当年的我行色匆匆,也是拜谒了无数庙门与无数的菩萨,忙乱到记不清金地藏的真正所在,那么会不会我看到的是别的和尚的真身?当年,我 根 本 就 没 看 到 金 地 藏?
这是一个问题,金地藏坐缸中置于地宫,地宫上是塔身,塔身外是大殿,朝拜者本来就看不到肉身!我还想追问一句是不是二十年前金地藏肉身就在地宫里时,怱然惊觉了我的执念。
地藏地藏,藏于地。
见不见到金地藏,沒那么重要。
金地藏就在这九华山上,当初金乔觉用一件袈裟罩下九华山九十九峰,如今,他当然在九华千寺之中。
心中有菩提,四处皆菩提;心中有菩萨,四处有菩萨;心中有金地藏,四处有金地藏。
我绕着月身宝殿转了个圈,沿曲折的山径回廊回九华街,山雾越发重了,有水滴自空中来,如雨,湿了我的头发。
我也说不清那些稀疏的水滴从何处来?山上的气候多变着,丛林潮湿,我的脚步轻松了许多,想起昨夜的临时起意来,甚感庆幸,我这一趟,早该来了。
九华街上,一长发女子撑着把粉色的雨伞和我擦肩而过,我转头看雾气中的街道灯影迷离,赶紧掏出手机按下快门,恍愡间,那女子正轻缓地踏入仙境。
按照我江南老家的经验,大雾天是没有雨的,那她打伞挡的是雾还是雨?是雾是雨真沒那么重要,我甩了下满头阴凉的水珠,忽然间,我变成了那个女子,缓缓地洇入了九华的仙境。
在我的概念里,到过某地不是单纯地抵达,或走马观花地转上一圈,要对一个地方有所了解,沒有十天半月是很难做到的,我也希望有这样的机会,在某个地方游历一段时间,从民风民俗、历史掌故、生活习惯等等都粗略知道一些,事实上,俗事缠身,脚步总是太过匆忙,看似我到过了无数城市,实际上并非如此,我根本沒走远。
在很有限的时间里,我力图多走几步路,还喜欢走一些荒避无人的小道。利用一点空闲,我信步乱逛,走过一段边上密布坟地的山径,转二三个弯,果然还有洞天。
这寺庙很冷清,没有一位游客,地藏殿的门虚掩着,门上写着快小牌子:请随手关门。门有点紧,我一下子没推开,又使了一次劲,门框与门槛磨擦产生的沉闷声音让我的心嗵嗵乱跳,大殿里空无一人,佛像庄严肃穆,我取了三支香,点燃,双手合十,深深跪拜。
安静的寺庙清晰地传着哗哗的雨声。
本来,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云海,更好的位置是月身宝殿下临崖的那块停车场,而我,被一场大雨阻滞。
大雄宝殿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的静,我以为和地藏王大殿的门一样,使劲推了两下,却纹丝不动。转头看到走廊中间不显眼的地方坐着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在认真看书,几乎把我吓了一跳,刚好她也发现了我的存在,抬起头来的表情有些许的惊讶。我自己有了入侵者的感觉,像是我无端地闯入了一幅静谧的山水画似的,我有点拘谨地问她,力图掌握在大雨声中既可让她听清又不至于太过大声:可以进去吧?!
我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不过我的肢体语言足以表达出我的问题,意外的是她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应该可以进吧?!说完话她站起身走近两步,帮我推开了边门,刚才我没主意,一直使劲推的是中门。
她沒跟我进殿,我恭敬地说着谢谢,低头跨过高高的门槛。
照例我拜谒了大雄宝殿里的地藏王菩萨,在九华山,只要你肯低头,四处都是可以跪拜到的菩萨。
走出大殿时,年轻女子背对大殿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本经书。我轻轻带上门,朝前方望去,寒喧了一句,这雨可真大。我只带了一件五块钱买的一次性雨衣,很薄很脆弱的样子,只能遮住上身,挡不住这样阴冷的大雨。
她回应着,是啊,刚才雨还小,我想上来敬一柱香就下去的,不曾想这一下大雨就下不去了。
我有点好奇,一个年轻女子在此处做什么?忍不住攀谈了两句。
她说,她是来学习的,这时师傅们都在下面打座,这里都是女师傅。进门时我只看到禅院字样,没想到这竟然是座庵。
闲聊中得知她是沈阳人,家中独女,33岁,想在此禅院出家,但不一定能成,要随缘。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遇上想当尼姑的女子,一时语塞,转头望白茫茫的天空,说,这里的生活很清苦吧?不过,这里风景好,抬头就可以看到云海,仙境一般。
她有点沉默,幽幽地说,要看缘份,寺庙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收人的。
我说,可以冒昧地问下,你父母知道不?他们同意不?
她又一次沉默,良久,说,这也是个问题呢……
禅院之外,一个凡夫俗子和皈依的女居士呆立在大雄宝殿檐前的雨帘后,山林静寂,在某一个节点,突然间都沉默起来,不再言语。
一些彼此间疑问,随着云雾般的雨,遁入九华。
是的,她不曾问我从何处来?因何在大雨中、跨进寺院的门?我又凭什么细究根底?
我披上雨衣,客气地和她说了句再见,我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下,没听清,从口型上判断着她说的是再见,却没有看我,她的眼光迷茫在远处,雨小了一些,远处九华山的云海有了些许轮廓。
走出山门,我回头看了下门匾,匾很新,上面的四个金字被雨水冲刷的格外清唽:净戒禅院。
回到酒店,我的头发、衣袖都在滴水,点了九华山的特产,两尾石鱼,要了点白酒驱湿,烈酒入喉,是猛烈的温暖,玻璃门被雾气笼罩,朦胧的灰白,我想起那位一心想当尼姑的年轻女居士穿的羽绒服颜色,绛红,和她藏青色的布棉鞋不配,又显然突兀于寺庙之外。
临离开九华山时天还没亮,细雨很密,还是它一贯的风格,雾像细雨,细雨如雾。路过祇园寺看到晨色里高耸的香炉,我迟疑了一下,想进去敬一柱香,又怕错过了早班车,回颜市还要倒五部公交车,关键是第三部青阳到颜市的长途,一天只有一部班车,耽误的话就要多留一天。可我心中已动了念,那就别再想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石阶。
昏暗灯光里,祇园寺的有点局促的寺门竟然开着,也许今天是农历初一的缘故吧?香炉里,早就插上了许多香火,我双手合十,把头磕的低到尘埃里。
还好,还是我等头班车,说是旅游谈季,人少,所以早班车会晚一些,最后,大巴车成了我的专车,在雨雾的山中不停地下坡不停地作S形拐弯,司机不得不专心开车,这车就特别安静,颇有点神秘的味道。
直到游客中心,仿佛终于回到俗世之中一样,我看了下时刻表,往青阳的班车二十分钟一班次,还好,时间还算宽裕。
翻开手机相册,挑了张云雾浮动的图片,我不用回头,就可以安静地说一句,别了,九华。
长途汽车沉闷着,我合上了眼,迷迷糊糊之间,我看到山崖云雾缭绕之处,有一丛巨大的花盛开,花瓣是半透明的白色,在尾端收尖处,有稍许浅淡的绯红,说它是花,其实它更像是玉石雕琢成的艺术品,鬼斧薄刃,削出温润的生命来,神器。
总会有一些事,你心心念念着要去尝试,结果如何真的不那么重要,就算它毫无意义,我在净戒禅院大雄宝殿前望着九华山不入调的冬雨时,确实动过劝说那位一心想做尼姑的年轻女子打消她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的念头,山间的云雾绕过金璧辉黄的宫殿,我却突然失语了,谁能知道对错的确切所在呢?佛法无边,又有几个人能戡透呢?
我清楚地记得那名身着绛红衣裳的女子茫然的目光,我不知道她的前世今生里是否也曾阅尽过千帆?又或者说,她对于一盏青灯和浩繁经卷的功课所做的所有准备是否有足够的认知和坚定的信念,就算是遥远年代远涉来到此地的金乔觉也难以洞悉。
我只有保持沉默,那位女居士也是,停止了话语。
汽车在继续前行,发动机枯燥的声响让我昏睡,我在梦中轻声点数,一朵、二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七朵、八朵、九朵,花开,刚好九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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