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中提到过,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沙龙给人的感觉更优雅、明亮,亲王夫人本人也是明艳动人,但她的沙龙却不是一流的沙龙,这一点在公爵夫人到来之后体现得更为明显。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自己的沙龙上倒不那么出众,但是每每在别人的沙龙中,才能够感受到她的不凡。有些不明所以的人会像土耳其大使夫人一样觉得“奥丽阿娜(公爵夫人)是个上流社会风流女子,而玛丽希尔贝(亲王夫人)则是个人物。”实际上,这话若传到亲王夫人耳朵里,她也万不敢领受。
公爵夫人也来到沙龙,她一到,便为整个晚会生辉。她脱下礼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风格的华丽的红色大衣,露出红宝石项链,然后用女裁缝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继又检查一番,确保自己的双眸像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熠熠闪光。在平时,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两只眼睛总是茫然若失,只有在向朋友问安时,才闪现机智的光芒,在盛大晚会上,需要问安的人太多,所以她随时调整好嘴唇的位置,擦亮眼睛时刻准备报以机敏的微笑。在公爵夫人自己的晚宴上,也许我们还看不到这样举止具有贵族风范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时沙龙的氛围大于公爵夫人的个人形象,而此刻公爵夫人所代表的就是圣日尔曼区最顶级的沙龙。
公爵夫人的沙龙有着这样的美名和派头,并非因为比亲王夫人的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后者的常客,前者从不愿意邀请。至于斯万,虽然在德雷福斯事件上与公爵的意见相左,而且还是个犹太人,但公爵夫妇仍然接待他并视之为朋友,因为公爵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给了一位犹太人,曾是贝里公爵的情妇,这样一来,他常常说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斯万身上的某些特质确实让他有在上流社会立足的资本,但是因为犹太人的身份,在风口浪尖上谁也不愿意为他说话,公爵夫人很喜欢斯万,但也仅仅是喜欢在私下里对他表示依恋之情。
盖尔芒特公爵夫妇的交往圈子就是这样,对于那些称不上喜欢的人,或不够资格进入上流沙龙的人就更不会接待了。公爵夫人大大赞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宫殿”,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宁愿待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窝里,比这里要强千百倍。”这话也只有她才可以如此恣意地说,那些人也只有她才可以毫无顾忌地拒绝。
这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也来了,她将要在第二天举办每年一次的盛大聚会,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宴会成功,搜罗最后一批志愿赴会者,同时也是在检阅次日光临她游园会的人马。她漫步走遍了亲王夫人的每间客厅,先后凑近每位宾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亲王夫人的沙龙上也有些乡绅一类不会为她的游园会增添光彩的人,她就会趾高气昂地扭过头,即便事后也可以解释“只是口头邀请宾客,可惜没有遇到您”。亲王夫人的沙龙给她提供了“挑三拣四”的机会,她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圣德费尔特夫人没有亲自“口头”邀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宴请这些有头有脸的上流社会人物无疑是告诉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您值得前往”。这时弗罗贝维尔上校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说:“我不是向您打听您明天是否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不过,全巴黎的头面人物都将赴会。”公爵夫人说:“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我本不该说,可我得老实告诉您,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有见过蒙福尔拉莫利教堂的彩绘大玻璃。说来真不好意思,但事实如此。为了补救这一无知的罪过,我已打算明天去见识见识。”这段回答看起来拒绝得滴水不露,仿佛有种谦卑,实则是傲慢。听者知道这不过是说辞,如果如今还没见过蒙福尔拉莫利教堂的彩绘大玻璃,那么这次参观就不具备迫切性,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载之久,就完全可以再往后推迟二十四小时。
公爵夫人的婉拒,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公开宣布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的沙龙绝不是一个正经的殿堂。有些人前往是为了结识风雅之士,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样的人拒绝前往,还有一些人是为了亲眼见证游园会办糟的景况,可以大大炫耀,吹嘘自己如何与上流人物交往,同时又夸大其词,哀叹游园会办的糟糕不堪。这种糟糕不知是否因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缺席而成为末流沙龙,但我觉得不仅如此,圣德费尔特夫人本身也会做愚蠢事。像小普说的那样,“在上流社会的人身上,比起虚荣心来,愚蠢还是占上风。”
亲王夫人沙龙,自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出现便走向一种不可遏止的颓势,即便玛丽希尔贝再是一位绝代佳人,她的风头也不会比公爵夫人更盛,整个沙龙的中心从一开始那个掌控全局、游刃有余的女子身上,专向了熠熠闪光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身上。但她不是一直闪耀的,而是扑闪着忽明忽暗让人琢磨不透的光,正是她这份时而阴阴郁郁、毫不顾忌地拒绝和傲慢,时而对别人露出礼貌而温和的问候,才让人觉得她是真正的贵族——那种不在意自己是否做出表率、标榜自己是贵族的贵族。这与亲王夫人小心翼翼的端着是两种不同的姿态,一种是想让人觉得自己好,一种是不在意别人觉得自己是不是好。当越不在意的时候,反而整个舆论都会跟随你,一个缺席,便把一场盛大的宴会打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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