畦畦说，春游牛首，秋游栖霞，广告里说的。远远地到了金陵城南郊区，见到牛首山，我顿时心里一喜。这里山空人静，草木茂密，也就是说，偌大的几座青山堆积在眼前，任你爬行，而真正的游人很少，这正是我追求的境界。我厌倦成熟繁复的风景和文明，也等于厌倦人类。
根据导游图的介绍，才知是岳飞当年抗击金兵之地，但印象中那是牛头山，后来改成牛首山，难道是金陵人避俗求雅？那次的牛头山之战，在《说岳》中，最悲壮的一幕是高宠挑滑车，挑到第十二辆，力尽而亡。他死后被葬于牛头山，不知地点为何处。演义地名，不必探求。总之，这里是古都建康的外围，军事意义不言而喻。太阳下的牛首山，牛气冲天。
畦畦出身于西北著名的贫困地区，西海固，朴实忠厚，亲近自然。这跟我比较相类，只是他从小未见过油菜花，故而我带了相机，给他照个够。试看山脚下一大片的黄花，吐蕊露点，夸春耀色，良辰美景，不免春心荡漾，想入非非。畦畦宛如少女，在花丛中奔跑，其实形同老鹿。他还在花丛中笑，拈花微笑，这富有宗教意味的动作设计，我好多年前就实施了。
除了本地的园工和农民，以及开车的玩主寥若晨星地散落着，终于看见两个漂亮少女镶嵌在青翠的山区风景里。她们站在歧路上打手机，跟什么人说话。右边山路的两个男孩显然是他们的同党。那不是属于我们的事。画面插入的另一个空间，另一种色调。一左一右两条路，摆在眼前，我们不愿重复别人的路径，宁左毋右，就进山了。
山上风景比较注意层次的设置和情趣的搭配，一路照相，意境竟然还很深邃。畦畦在一棵盛开花朵的白玉兰下摆了个姿势，作振臂高呼状，差点栽下繁花似锦的山沟里。那白玉兰树很高，自有风骨，行人如果没有抬头望天的习惯，是注意不到它的傲气的。
出现一口波光点点的池塘，靠路边是一块土墩，四个人在拍结婚照。新娘亭亭玉立在有芦苇的土墩上，标准的江南美人，苗条温婉，气质逼人。说实在的，金陵真正称得上美女的不多，或很多背影美女、身材美女，面貌娇好、肤色白皙的太少。山中无人，顿生落草之心。幻想中，我和畦畦成为粗鲁凶悍、自作多情的持械土匪，用常规的战术袭击他们，我掳走美丽的新娘当押寨夫人，畦畦只得委屈地掳走风骚的女摄影师了。
不知山上事，贸然多辛苦。前瞻但见山阻隔，回望不见来时路。翻爬漫漫的山路，终于才抵达了山腰。孤独的我们不由得坐下来，休息了好一会，拼命喝水。好半天，只有一辆面包车转上去了。
终于爬上看得见的山顶，顿觉轻松。凭直觉往左边的小路走去，有四祖洞。只是岩石里的一条狭缝，古老的修行者曾经端坐在那里，凭着信仰与毅力，度过风雨如晦的时光。人生只需基本的元素，如空气、阳光、水、植物，以及行走的身影，还有无边的风声。滴水穿石，心游天下。
缘着洞口钻上去，公路上有小路，一条崎岖的小路向森林深处蜿蜒。不见什么南唐井，倒看见有一间圈养棚，放着一地的雏鸟，是鹌鹑。没有人，空落得很。再往前，是竹林，笋粗如椽，四处斩露，路中间都冒尖。进入深处，杂树丛生，没有路径，只得回转。我踩断一根肥嘟嘟的竹笋，故意让从未见过竹笋的畦畦尝鲜。那滋味我是知道的，但他半天才品出说是涩口。
折回四祖洞，几个少男少女在探索如何爬上来。我指示了洞口。一个少女钻上来，到了我身边，半开玩笑半自信地说，她可以跳到下面的公路去。其实目测起来，那里足有两米多高，路边尽是些碎石子，会出人命的。她显然是想pose一下，但是身体不由自主失衡，向下晃荡，眼见要栽倒下去，喋血桃花扇。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为，但是关键时刻会灵活变通的我，赶紧顺势拽住她的手。真的很险，算是及时救了她。她吓得一激灵，报以回眸一笑。这是一个找死型的野丫头，类似于《红楼梦》里的晴雯，这些人似乎激情与生命同在，但是人的一生经得起几次冒险。
我们继续爬山，不敢留恋。等离他们远了，畦畦发话，笑嘻嘻说出自己的感受，他说，你摸人家的手，很巧妙得体。我说，嗨，那只是副产品而已，救人要紧呐。过了山顶，过了豁口，下面是一座没有名字的寺庙。我们拖着疲倦的步伐，由山路辗转下到寺庙里，没有卖副食的铺子。又渴又饿。僧人们在吃粥，咸菜，一副清心寡欲、乐此不疲的样子。那几个少男少女欢呼着抄近路，从山坡竹林径直滑下来。那天真的少女放肆说笑，似乎想让我们知道她的存在，还情不自禁要跟着我们的方向走，到底被同伴制止了。
下了山坡，我们决定向一座村庄走去，那里应该有小卖部。民房新旧杂存，许多是三十年前的样子，浮现我童年时的记忆。木制鼓风机，还是以前的样式。打草绳，堆柴禾，晒作物，新年时贴在门梁的纸流苏开始褪色，腊肉辣椒吊在墙上。出了村子，一口池塘在照影，一头水牛在吃草。身为西北荒凉山区人的畦畦，只见过黄牛，没见过水牛，显出痴心而好奇的样子，要跟它照相。但他以为水牛庞然大物，会伤人，只敢隔两米远合影，中间恰好一泡牛粪，成为支点。我只得转换角度，让畦畦的身体挡住污秽，展示人性与兽性美好的一面，不意老牛昂然抬头，尾巴一甩，吓了西北人一跳。
又是一座村庄。繁茂的树木，逼窄的小路，更加古老、阴森。旧式的马桶弃于一隅。葡萄藤缠绕木质凉亭。基本腐朽，摇摇欲坠。亭内有石桌，刻围棋盘，让人想起烂柯山的故事。两只狗卧在路的转弯处，似在偷情，见了我们，两眼放光。畦畦竟然怕狗，显出畏缩的样子，怪不得他十岁的儿子还胆小如鼠。我兽性大发，主动出击，狂叫着冲过去，吓得狗们逃得远远的，不时回头看。
出了村子，竟是一座精神病医院。奶奶的，真会选地方，跑到这里来修身养性，治疗见不得人的心理创伤。我不怕野性动物，却怕精神病人，人比动物更可怕。医院里有风景优美的假山水池，以及其他，畦畦还想去逗留欣赏一下，我却夹着尾巴，谨慎而敏捷，催着快走，逃离是非之地。
自医院过去，终于看见路边一个小卖部，虽是为赚精神病人的钱而设，却可以放心休憩一番。店主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可以说话逗趣。我将藏在包里的大竹笋送给她，她十分惊讶。惊讶的不是我贸然好意，而是山上有禁令，每年要封山育林，不准毁坏竹笋等物，否则要重罚。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一个老妇过来说话，倒在地上一堆菜，摘起来，说是山上采的一种树叶，在可采摘之列。
接下来，是普觉寺的山门，我们照相留念。寺庙总是好东西，能跟佛结缘，随时尊敬菩萨和山神，总会得到保佑的。接下来就出了山，来到山脚的公路上，绕行再绕行，就跟牛首山拜拜了。可能因为进山方位问题，我们没有找到龙泉寺，那里的山口有岳飞抗金的故垒遗迹，二百米长的石墙。或许，它就是刚才走过的那座没有名字的寺庙。我们第一次前来，容易错过某些东西。
翻山爬坡的半天步行，将平时枯坐书斋的人累坏了，说春游是休闲，简直是屁话，差不多也是自找苦吃。不过锻炼一下筋骨也好，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夫复何求，别无他求，风景不过是根牛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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