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一阵风从树上吹着,窗子外面的天空空荡荡。一只手从窗口探出去,燃烧的烟蒂闪闪发光。
天空的光线是灰的,夜晚的天空。苍灰色的夜晚的天空下,一群玩耍的孩童儿消失了,乘凉的人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楝子树在一阵风里摇曳,散开五月的花香。看不见的房间关闭,人一动不动,在睡。对面的窗子变黑,一动不动,在睡。
她站在窗边,黑色的眼睛张开,看着,看向楝子树,石墩,敞开的路面,那些亮着的路灯,看向刚刚人群的聚集地,看向黑夜中高耸的粉色楼房,这就是她的城市,她的家乡。
一只夹着烟的手垂在窗外,手指半曲,薄薄的肌肤下指节突出。手指旁的烟轻轻冒气,无人理睬时,它仍旧燃着,尽管看不见火光,烟气在空中自由舒展。她还没睡,在看着,在想着。但,看什么?想什么?
她小跑着,“妈妈!妈妈!”她的脚步还不稳当,差点儿跌倒。人们说“看见妈妈下班了,激动的……”
黄昏在她的眼睛里,黄色的光里是她的孩子晃荡着跑来的小身子。她走上去,抱起她,亲她。她身上还有奶香味儿,这个小累赘,这个她最爱的难舍难分的累赘。有时候她那么爱她,当她忘了她的时候她发现。就像今夜她重又发现了她。她手中的购物袋说明了一切。
她把她放下,让她坐在石墩上。她从粉色的购物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硬纸盒打开给她看。她立刻把两只鞋后跟左右对搓,露出一双穿着白袜子的小脚。
“妈妈,穿!穿!”
“你呀。”她看看那张迫不及待的被太阳晒黑的脸。她把鞋面上嵌有粉色褶皱大花的公主鞋套到她脚上。她从石墩上下来,跑给她看。她捉住她,把手指伸进鞋里,一指的间隙,正好。她放开她,她又跑开了,跑到刚刚的人堆里去找奶奶。人们说“哎呀,真俊!”她又跑回来,又跑回去,这样得意地来回跑了几圈儿。她还不知道,她自己是个累赘,一个跑来跑去的、令人又爱又恨的累赘。
她不想也不能再忍受这黄昏的天空。这黄昏的天,让人流泪。好像要抓住她,唤醒她,让她发现她的孩子,让她做一个妈妈。
我睡不着。她说。
我在加班。他还没睡。
她把手指上的烟蒂从窗口扔出去,并看着那条抛物线消失在树丛里。
我刚刚点了一支烟,我看着它。
你在吸烟?
不,我看着它。
我陪你一会儿,一会儿就去睡吧。
你忙吗?
可以说吧,但陪你一会儿的空还有。
你准备加一夜班?
也许半夜就好了。
我真不是时候。
这由不得你,不是吗?
我记忆力开始衰退,有时丢三落四。
那是睡眠不足,要早睡早起。
要是这样,我就更不睡了。
为什么?
为了跟你一样,为了记忆力不好,为了忘了你。
我最近太忙了,忽略了你,我……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样挺好。也许有一天,无可避免地大家都忘了。
不,不可能。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有些疲倦,她强作微笑,但他看不到。
我近期要去迪拜,所以有点儿忙。
一个阳光耀眼的夏日午后,她把一只脚搁在座椅上,背部挺直,身体呈45度倾斜,一本巨厚的彩色杂志放在那条蜷缩的腿上,手指翻动一本关于迪拜的设计书籍。现在他的话仿佛成了对只能坐着读杂志的她的轻微讥讽。囿于这一方天地的她想象不出忙碌可以到什么程度。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你在想什么?是睡了吗?他又说话。
没有,我在看天,天越来越热了。
差不多再半个月就热起来,夏天到了。
天热了,我脸上越来越痒。
怎么了?
我脸上起了很多痘痘。她看着窗户上的脸,从玻璃的反射里摸着脸上的痘痘,一颗颗数起来。
严重吗?
严重。
去看看,找医生。
医生说是身体激素的事儿。
我害了你?
大概。我也不清楚。
以前有过吗?
从来没有。
治了吗?
在喝中药。明天我去做脸,把痘痘一个个挤出来,特别疼。
夏天,她想,夏天使她又滋生出新的焦虑,为了不堪忍受的脸。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中午行吗?
不。你忙你的吧。
中午十二点。
不用。
你要睡了吗?
不。你不用管我。
不用那么在意,你怎么样都没事儿,我不在乎。
如果一天你看见我披头散发,当街坦胸喂养孩子,那时候恰巧你第一次看见我。
不,你不会。
不,我会。
我了解你。
不,你从来不了解我。
你在生气?
我跟你说的,也许从来不是我。
不是你能是谁?
我怎么知道。
你故意的?
我说的是事实。
你说的是假设,假设不成立。
我说的是幻灭。她说。
对不起。他为他忽略了她或者说为了她脸上起痘而道歉,显然不起作用。但为什么总是道歉呢?他一时也找不到她想听的话。
她并非胡搅蛮缠,但却又不听他解释。
没有幻灭。他说。对你,从来没有。
明天周六,你还是别打电话了。你周末在家的两天,我不应该打扰你。她的话变得客客气气,冷冷清清。
中午十二点。他又强调,但她仿佛看不到。
她在干嘛,你妻子?她问。
她睡了。
儿子呢?
他跟我母亲。
我女儿一直跟我。她看向那个胖乎乎的、睡梦中的小脸,那张嘴动起来,做出吸奶的动作。他在家的时候,当我看见他的欲念升起,我就会掐她,把她弄醒。她说。
嗯。他才发现他中了她的圈套,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等着,等他开始跟她说或者汇报,关于他的欲念。但,没有下文。
她把手机撂到一边。她躺在淡紫色的棉布床单里,闭上眼,假装睡了。装给谁看呢?!她拿起手机看看,又扔开。十几分钟后,终于发觉这是徒劳,但她已错失良机。
她借着月光看女儿的脸,一张肉嘟嘟的婴儿的脸,在春天里对她笑着,禁不住风吹日晒而变黑。变黑的过程,仿佛突然出现,在一个下午,使她措手不及。随后,一张刚出生时被羊水泡过的苍白的女婴的脸,在一转眼间取代了她。那个形象何其弱小,又何其强大,那是她的闪光,她的世界。
她还在睡,她的一岁半的大脑被梦包裹,她有一个一岁半的被梦包裹的大脑,藏着一无所知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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