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一江湖

明万历十九年，公元一五九一。

汤显祖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的任上，上了一篇《论辅臣科臣疏》，严词弹劾首辅申时行和科臣杨文举、胡汝宁，揭露他们窃盗威柄、贪赃枉法、刻掠饥民的罪行，疏文对万历登基二十年的政治都作了抨击。疏文一出，神宗大怒，一道圣旨就把汤显祖放逐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为典史。谁知，这个以李贽为精神导师的狂狷书生次年特地绕道来到澳门，从此，“番鬼”（洋商人）、“通事”（翻译官）为彪炳千古的传奇《牡丹亭》增添了一抹异域式的杂糅色彩。

我常常想，这方32.8平方公里的沃土为何能承载如此多元的文化，又怎样能讲述回环曲折的故事。中葡交融，东西荟萃。当喧嚣与宁谧共同激荡着一座五味杂陈的城池，定义和评判仿佛成了一种武断的轻慢。慢慢抵达，静听澳门欲说还休式的低吟浅唱。或许是读懂她的最好方式。

一城一江湖

遥远的大航海时代，资本积累的飞速膨胀让葡萄牙人踏上了这个美丽宁静的小岛。从此，澳门的故事开始于葡萄牙紧紧相依。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社会发展的各领域无不刻上葡式烙印。闻名遐迩的大三巴牌坊便是传教士在这里留下的无声见证。2018的最后一个傍晚，我们穿过重重人海，一步一步登上大三巴牌坊前的陈年石阶，希望以脚步丈量一六三七年的故事，用心摩挲斑驳城墙后的历史烟云。眼前的教堂遗址在两百年的三场大火里只留下耗资三万两白银的前壁。巴洛克式的建筑加上牡丹、菊花的东方雕刻，让这座曾经的“东方梵蒂冈”在世界建筑史上熠熠生辉。大三巴牌坊的背后，静静伫立着大炮台和澳门博物馆。登上峰顶鸟瞰澳门，夜幕降临，灯火星星点点，暗夜无声，全无想象里的喧嚣和繁华。

一城一江湖

行走之间，澳门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多彩。像极了覆雨翻云的大卫科波菲尔，更像川剧变脸的无缝对接。惊叹不已之余，更多的是一份邂逅惊喜的无尽欢欣。金碧辉煌的银河酒店，伴随交响乐冉冉升起的那颗大钻石满足了游人感官极致的一切猎奇。一桥之隔的威尼斯人娱乐场里，骰子扑克的欢腾下藏着人们心底海啸般的躁动。二楼的威尼斯水城里，给你一个桨声灯影式的心灵栖地。物质与感官的狂欢下，酷似火车站台的安然小路让你一瞬间就进入悠然氹仔。穿过整洁的嘉模巷，教堂医院运动场，学校车站小街廊，一切的景致好像就那么恰到好处，它们仿佛千百年前就应该在那里静静守候一样。一百一十五米的官也街是食客的天堂，水蟹粥云吞面猪仔包，随便走进哪一家，都不会让你失望。静待新年的人们欢乐的慰藉舌尖，人影幢幢里，没有想象中的躁动不安。大家只是平静的享受着，转过身去的红房子，曲曲折折的街角一隅安然自适。听说是网红胜地，却有种意料之外的不骄不躁，充盈着你的心扉。

一城一江湖

月光如水，站在大三巴牌坊山顶的我们心底如此沉静。前方的手信街像是渺远在一个世纪之外，只要不径直下山，心底便全然不会被即将敲响新年钟声搅动出一丝波澜。澳门独特的魅力便在于此。多彩千变里，有一层无形的保护膜，让你在出世入世里恣意穿梭，自由甄选。不主动把自己扔进涌动人潮中吗，便完全可以乐享“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遁世高洁。  于是，我臆想他一定是位阅尽千帆的老者，岁月山河飞度，峰回路转处真心如初。才能得停停处且停停，静如处子动如兔。也罢，秦王一统中原时，他已是中国一角。一五五七年葡萄牙人第一次登陆澳门，往后的四百年，他经历着无尽的光荣和屈辱，鸦片战争后无数华工从大三巴离开，猪仔街上沾满了无言血泪，沧桑巨变，仁忍奋起，试问哪一方水土能同澳门一样在沉浮里不动摇，在荣辱前不屈服，哪一方水土又能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一个民族的尊严，不负一个国家的守候？

一城一江湖

屈伸之间，澳门早已拥有智者的韧性，自由穿行间，阐述的是一个地域独有的底气，千变万化，万流归宗。历史，是澳门绕不过去引而不发的话题，而我欣喜的看到，澳门对于自己特殊的过去，不逃避，不暧昧，不讳莫如深闪烁其词。人们没有刻意渲染，因为它早已融入澳门大街小巷的血液之间，人们载着它奋力前行，那种昂然而歌的姿态让你觉得那么率真，那么可贵。

夜已深，民政总署的广场上聚集着满怀期待的人们，他们以充满仪式感的等待庄严的迎接有一个新的纪元。模拟的星空，美丽的圣诞树，一切的西方元素和谐美好，并不突兀。这里人们也并不彷徨空虚。他们的目光告诉我，动静相宜，回首展望的他们心里有根基，眼中有澄亮。这束光，一定也点亮过一五九二年的那个文豪的心灵。

一城一江湖

是命也是运也，缓缓而行；为名乎为利乎，坐坐再去。浮华随风去，一城一江湖。那个写出《牡丹亭》的汤显祖一定从澳门身上读出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