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学儿童诗:
雪化了之后是什么?
是春天!
——春天轻柔地来了,带着漫天的和风,柔烟一样的嫩绿,云锦一样的杏花,冰洁的李花、樱桃花,和满树嘤嘤嗡嗡欢闹着的小蜜蜂——它带来了应该带来一切。除此之外,还突然带来了点别的东西——一场暴雪,比冬天的雪还残酷——课文有时候是很浪漫很理想化的。
我冒着满天飞雪,顶着凛冽寒风,翻山越岭,经过好一番努力,才跋涉到学校。沿途所有的果树都挺着一树花,花都不怕冷呢!——但我很快又像我母亲那样思考——这场大雪,怕是树都坐不了果,今年的收成要够呛。
然后,一切如常。学校还是去年的学校。老师还是去年的老师。同学还是去年的同学——只不过大了一岁,像茄子长开了,看上去顺眼多了。
晚自习老师经常给大家上“政治课”,我不敢昏昏欲睡,在下面偷着画小人儿。如果老师不在,那我们便自如而舒适了。
我喜欢马玉华。她的眼眸像澄澈的溪水,读课文声音婉转动听。她不住校。从不吃学校的饭菜。她喜欢蓝色。她跟我同桌很要好。
我千方百计证明她跟我有缘分——比如老师提问,叫完了她又叫我,那一瞬间我会心里有点甜蜜的窃喜。
这天自习课,大家都在写作业。同桌捏着一张纸,反复默读,抢过来一瞧,是马玉华的作文,附有老师鲜红而中肯的批语。她的字秀丽整齐,文章倒有一种有条理的平淡。我想都没想,就把它撕成条儿了,像撕自己的东西似的。同桌大惊失色,威胁我说,如果不赔,她就告诉马玉华。我满心欢喜,假意央求,说先别告诉马玉华,我一定赔。
次日,请同桌代我道歉,把兢兢业业模仿马玉华的笔迹抄好的作文转交给她本人。虽然前前后后受了同桌无数白眼儿,我的心也是幸福的。至于原作,已经小心翼翼粘好并妥妥帖帖珍藏在我笔记本的封套里了。
后来调座,马玉华成了我后桌的同桌——这多少有点遗憾。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凉州作汴州……”我故意摇头晃脑,侧过身子背语文书后的古诗词。只有书后附录的这部分不学的内容,使语文书看起来还像书。有时候背题,眼睛里有意无意带一点她的影子,很感到踏实满足。
班里的男生几乎都有一面小镜子,一把小梳子,上自习偷摸照一下,梳一下头发,再把头一甩,自我感觉良好——比女生还爱臭美是吗?
马玉华因此画了一幅我侧面的速写给我看,高高的鼻梁,蓬松的头发,颇有几分神似。
我说:“挺像,你写一篇小说,就写我和一个小孩儿……呃,女,女孩子——”
她笑了,画了一张简笔画,说:“这是你,这是那个女孩儿。”
“为什么离那么远呢?”
“不知道。”她脸红了。
晚自习的间隙,我一边嚼着姑姑送的小饼干,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跟她说话。夏季的风吹进来,掀着她腮边的头发。她微笑着,冷静幽默里带着一点顽皮。
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有一次。那是一个下午,同学要在外面上体育活动课,她留在教室里出板报,我自告奋勇帮她画画。
等同学都出去了,教室突然变得空落落的,空气也异常紧张起来。我们之间像有一个无形的薄膜,膨胀着即将破裂。我想说点什么,还没等说,腹稿已经语无伦次了。她以往的镇定也被紧张收买了,脸异样的红,慌乱地说了句:“我下去了,写完了。”拉开门逃了出去。
我在窗子后面看她一路跑进做操的队伍里,看着她的马尾辫一甩一甩,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因为快毕业了,我几乎扳着指头过日子。理智还告诉我,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进一步发展。所以我去想她时,竟有些痛苦的倾向了。
夏天天气燥热,水泥地上掸了水,还是觉得不透气。我埋头画一张小熊爬树的抽象画,只看见水桶粗的树干和小熊的四只脚,它的身体藏在树后。画完了准备给马玉华看,让她猜着玩儿。
才画完,就听见门“咣当”一声开了,姜老师进来,说:“马玉华,女孩子家要点脸,今天你和侯亮干什么来着?!”
我的心咚地一下。
侯亮揪她的长发,她踢了他一脚,没踢着;他跑,她便追。这我全看见了。而且心里颇为难受,咕哆咕哆往上冒酸泡儿。现在给老师这样骂出来,我立刻觉得自己被当众扇了耳刮子,双倍地难受起来。看了侯亮一眼,只见他若无其事地看一本卡通,我一瞬间怒火中烧,烧了一节课。语文老师讲了什么全没听进去。就想着下了课怎么揍侯亮一顿。
结果下课又没气了,觉得空落落的无聊。侯亮找我去食堂吃中午饭,两个人都一言不发。我甚至不愿意看我的窝囊朋友,我以他为耻。换了我,肯定当时就站出来承担一切了。
她哭了一节课。中午没见她人影。我非常担心。教室里乱哄哄的,她的饭盒放在椅子上。我悄悄打开来看,是米饭豆瓣酱和一种枯草一样干黄的菜,零星带着点辣椒末,不会好吃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想以后一定对她好。
早有同学把她出走的事报告老师,老师也一定害怕出现什么难以承担的后果,因为表面上虽然非常镇静,老师整个中午没发脾气,这是反常的。
下午,马玉华终于回来了。红着眼睛,紧抿着嘴唇,目光里有一种铁打的决绝。从此她不再理会一切男生,包括我。直到毕业。她是个有毅力的人,心一旦硬起来,就比任何坚固的东西都难以动摇。
侯亮后来大概反省了自己,充满了负罪感,叫我陪他去见班主任。我心情复杂地去了。他叫我在门外等着。他站在老师身边,微垂着头,说了许多。老师只是铁着脸,半天说了一句什么,侯亮一扭身出来了,满脸铁青。
——然而侯亮终究是不记仇的人,即使别人因他而受了委屈,即使他本人经常挨老师的拳脚。我则相反,自那件事以后,我就对姜老师心存芥蒂了。
我埋头苦学了一阵子,理科成绩算是上来了,可是并不十分理想。老师气急了,说:“陈东,你要是能考出去,我把姜字倒写!”
我考上了一所半重点高中。同学们也都相应有了去处,张丽洋考上了重点高中,张军侯亮去了技校。全班没有哪儿也去不了的。家长,同学,老师,皆大欢喜。
毕业时吃散伙饭,老师很为我高兴,那种由衷高兴不亚于母亲为了自己孩子的出色而产生的欣慰。三年来,她第一次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然而在心理上我感到隔膜,有意无意回避她的眼睛。她偏过头去和别的学生说笑时,我才看她一眼。
马玉华坐在人丛里,异常沉默。一个月前她母亲去世,因为家境艰难,姜老师在全年级发起了一次捐款,为她捐了不少钱。一方面我觉得姜老师真好。另一方面我知道,她心里很不情愿被帮助。现在她考上了一所中专,并没有怎样高兴。
侯亮喝了点啤酒,红着脸,语无伦次地坐在她身边,向她吐露了掩藏了许久的喜欢。这一幕老师全看见了,但她装作没看见。这些操心的学生就快不归她管了。那一刻,我不禁哑然失笑。
直到最后,马玉华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我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暑假。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睡觉。姐姐除了写生,就是跟朋友聚会,站在镜子前打扮两小时以上,忙得不亦乐乎。父亲比以前大有长进了,我指的是酒量和脾气。母亲很少跟他吵架了,闲下来她愿意坐在什么地方抽烟。
父亲有一回怒气冲冲地说:“你妈抽烟,你知道不?”
“知道,干嘛不抽?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
父亲气得干瞪眼,咬牙切齿地骂了句什么。他揍不了我了。而且,多半是心虚,他根本拿不出家长的尊严。他只有喝酒,更深地麻醉下去。
村子里没有值得我看的东西了。一年又一年,翻来覆去的日子,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再也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只有路过周家那青灰色的大房子时,我会忍不住向里面看看,收拾得很整洁,暗败的光线里那女人躺着,腰上搭一条湖绿色的旧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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