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一个秘密:师傅种的桃树下,埋着把剑。
小时候,师傅喝醉后把我架在脖子上,指着屋子外面的桃林,说:“这千万棵桃树中,有一棵下面,埋着师傅的至宝。”
我听着好奇:“是什么?”
“一把剑……”师傅灌了一口酒:“乱世不起,此剑不出。”
开始了,开始了。
师傅酒后总喜欢说胡话,乱言自己是天命之人,给自己加上许多角色光环,我问到:“师傅,你是道士,道士还可以喝酒吗?”
“你懂个屁,酒能乱性,佛家戒之;酒能养性,仙家饮之。”
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赶忙从他脖子上跳了下来:“我才不喝!”
(二)
虽然师傅喜欢胡言乱语,但我总觉得那把剑是真实存在的。
我自幼跟着师傅一起生活,被他强迫着学习师门武术,本来我寻思着长大后身怀一身武艺到处救救小姑娘听起来也不错,但是——
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喂!
一直以来,师傅让我学的,无非就是栽桃树、摘桃花,然后用摘得的花瓣酿桃花酒,如果这也算是武艺的话,那我兴许可以自封个桃花大侠之类的。这样几年下来,结果就是,我使不出任何在武侠小说中可以被命名的招式,不过倒是精通种植技术、知晓酿酒行业各处细枝末节,以至于我和师傅住的小木屋外,绵延十里皆是我们种的桃树,俨然成林。
但我从来不敢问做这些有什么用。
师门三大禁:一不问为何“习武”,二不问情为何物,三不问师傅穿着为何这么土。
师傅是修道之人,总是穿着一身布衣,他从不下山,每次采购食物和酿酒的原料都是我去,我曾经抗议过,师傅说:
“当今这天下,可称太平?”
“人人安居乐业,可称盛世。”
师傅懒洋洋地说:“盛世,不出。”
最开始我虽然没搞懂这句话的逻辑,盛世不出山,难道正逢乱世下山才够痛快?不过现在我已经达到对类话自动忽略的境界了,反正都是师傅偷懒的借口。
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挺喜欢在山上与桃花为伴的,孟春之日,桃花盛开之时,处处香气四溢,沁人心脾,若适逢从各处迎来的春风拂过群山,会有万千桃花在空中翩然飞舞,她们婉转激旋,恍若仙境。
啊,摘一辈子桃花也挺好的,我有时候这么想着。
(三)
“师傅,我还是想不通,这桃花酒酿来有什么用?”某天晚上吃饭时,我突然问师傅这个问题。
师傅今天又喝醉了,感觉不是很开心。
“你酿酒技艺熟练否?”
“取花瓣九九八十一片,徐徐捣碎之,辅以蜂蜜、白芷、枸杞,后酌上乘春酝,于地窖生发一月有余,待其味融和、其香沁然,即可饮用。”我机械地背诵这早就在我脑海中扎根的流程。
“可我从不喝你酿的酒。”师傅看着我。
我呆了一下,确实,师傅说的是真的,他虽好酒,可我酿的他一滴都不曾喝,全部让我卖到山下各大酒铺、客栈——他只喝自己酿的。
“是哪一步有问题吗?”
“你的酒中,缺一味。”
我心中一惊,一方面,我惊讶于师傅的话题转变能力,我明明是来讨问酿酒的意义,可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就又扯回酿酒了;另一方面,我惊讶于师傅竟然没有传授我完整的酿酒工艺,妈的,怪不得如意客栈的掌柜女儿怎么也看不上我,原来是我的酒酿得有问题!
“徒儿不解,请师傅明示。”我沉声道,心想菩萨保佑师傅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要是正常的可千万别犯病。
“缺感情。”
喂!
我心中一悲,一方面,我悲于今天的谈话已经失去意义,师傅又开始犯病了;另一方面,我悲于我的酒酿得原来没有问题,那么掌柜女儿应该是觉得我不够帅了。
我向师傅行礼告辞,转身正欲离开,就在这时,师傅叫住了我。
“酿酒这个活,是你师娘教我的。”师傅说到,我听他的声音,觉得怪怪的。
“师娘啊,那……”我转过身,刚想问些什么,可我一下子呆住了——
师傅颓坐于席上,他在哭。
(四)
师傅不怎么跟我提师娘,我第一次知道我有师娘的反应是道士竟然也可以娶老婆,但我没见过师娘的样貌,在我拜师之前她便去世了。
按照我的想象,他俩老人家当年也应是神仙眷侣,师傅仗剑江湖,白衣胜马,一旁依偎着一位文静女子笑靥如花,二人兴许会偶尔开开酒铺卖酒,师傅负责吆喝,师娘则负责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想来这神仙日子定会羡煞旁人,成为众多民间小说塑造人生赢家的首选形象。
可上天还是把这对眷侣拆散了,师娘是如何去世的?我从未敢问。看着师傅喝醉后流泪,我也心疼。
而那把剑,师傅说,就是师娘去世后埋到树下的。
“那是我俩在这儿种的第一棵桃树。”他这么回忆着,仿佛要想尽一切办法,保留住师娘还在世上的痕迹。
(五)
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晚开始,我对酿酒这件事的看法产生了改变。细枝末节在此不赘述,总结来说,我想让师傅也喝下我的酒。
他老人家说我酿酒缺感情,可我根本不爱喝酒,如何投入感情?后来我细想,这份感情不一定是指对酒的感情,也可能是指对逝去师娘的思念。可这我又犯难了,如果为了酿好酒去向掌柜女儿磕头求成亲这件事不会被人报官的话,我才有拼一拼的资本。
细细想来,唯有亲自去尝尝师傅的酒,才可知其中玄妙。
那天,师傅不知去到哪里,我决定偷偷摸到他的私人酒窖里,说是酒窖,但其实就是一个小房间,师傅酿的酒不示他人,从来只自己喝,故一方小天地足矣。
不想等我打开门,师傅正坐在里面。
师傅看到我,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而我则大吃一惊,倒不是因为偷入酒窖被当场活捉,而是今日坐在案边的师傅给了我特别陌生的感觉。
他端坐着,案上只放了一壶酒、一个空的月光杯,平日挽成髻的长发整齐地披在身后,虽然还是穿着那一身布衣道袍,但我似乎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看着我长大的男人。
“你也感知到了?”师傅看着我,缓缓地说:“奇怪,我没有教你半点探视法门啊。”
“感……感知?”
“你难道不是因为感觉到了他们才来找为师的吗?”
“‘他们’是指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照这趋势,我搞不好有个命运多舛的家族,什么某氏孤儿背负全族血仇,被歹人满天下追杀誓要报仇云云。
“仇家呗,我看看……”师傅闭上了眼,似乎是做了个皱眉的动作:“一共二十名,各个气息平稳、内功不凡,距咱们……一百里左右。”
妈的,还真是这种设定啊!我寻思我自小在山中修身养性,时不时还下山服务基层,偶尔搞搞青春期悸动追求一下女孩子,从未得罪任何人啊,“仇家”这玩意儿是块砖吗,哪里需要往哪搬?怎么是个人都跟他们有关系?
“十年了,从你六岁时拜入师门,已经过去了十年,你也酿了十年的酒,基础已牢……”师傅缓缓地说着。
我心想好师傅咱俩一个酿酒的一个喝酒的有啥知心话要不在逃命路上聊?您这托孤的架势我有点顶不住。
“该教你入门剑法了,你也该……见见你师娘了。”师傅望着我,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啊?
就在这时,身后兀自传来一阵开门声,我回过头望,一个挽着秀发的中年女子推门而入,虽然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少许痕迹,但仅仅是望了一眼,就仿佛可以一下子想到——十年前站在眼前的,是怎样一个明眸皓齿的俏女子。
“好久不见。”她说。
“好久不见。”师傅说。
我的那句“您是谁”还没问出来,只见师傅一下子从案边飞跃而起,拥抱了那名女子。看着这一幕,我一下子呆住了。
师……师娘?师娘不是去世了吗喂!
虽然我现在像失了魂一般的呆滞,但凭借着我和师傅数十年的相处经验,我很快就整理好了整个事件的发展经过:师娘其实没有死,只是数十年前因为某个特殊原因要和师傅分开而已,至于师傅跟我说的伤心语录,搞不好又是什么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
我现在不知是该开心还是生气,一想到我曾经看到师傅的样子不禁偷偷抹泪就有点想穿越回去暴打自己。
“正一教开始行动了?”不知道他俩抱了多久,师傅问到。
女子点了点头,柔声说到:“他就是你收的徒儿?已经成大小伙子了呀。”
正一教是什么?那帮人?所以他们是追杀师娘到这里的?
女子轻轻地推开师傅,说到:“闲话咱们待会儿再说,我问你呀,十年前你的剑可斩十里之人,现如今呢?”
师傅哈哈大笑,答:“百里之内,皆可斩。不急,让他们来吧,近一些,好让徒儿观察观察。”
我从未见过师傅有现在这么开心的笑容,忽然想起之前他喝醉后流泪,虽有向我演戏逗趣的成分,但肯定也有过于思念、尤期故人归之意。
师傅摆手道:“徒儿,将桌上的酒满上!”
我自幼酿酒,对气温的变化十分敏感,所以即使现在气氛十分温馨、刚才师傅的话也透露出他也许是个十分牛逼的人物,但我还是很慌张,因为我感觉到整间屋子的气温略有上升——这是被磅礴杀气包围的表现。
可我只能按照师傅说的做,我颤颤巍巍地拿起了那壶酒,不过,我将盖揭开的一瞬间,便停下了动作,这并不是因为我被酒之醇香所吸引,恰恰相反,师傅的这壶酒并没有浓烈的香气,而是一股淡淡的香气,但我闻着,莫名的……害怕。我从未被人用刀剑架在脖子上,可此刻我分明就有这种感觉,故丝毫不敢动弹。
片刻过后,一阵纷杂的疾步声从屋子四周传来,随着一阵轻喝,房顶被一道巨大的剑影掀起,二十个恐怖的声影随后一跃而起,摆出架势,欲将我等灭杀。
见这个局面,师傅只是淡淡一笑,师娘则是用手遮住了眼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能想象的范围:
因为在这一瞬间,我手中酒壶里的酒香像是突然有了自己意识一般怦然而出,我仿佛看到,一股浑气在空中迅速凝成了一把剑的模样,它陷阵破煞,在那些身影之间左右游动,狂浪而舞,这二十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在空中竟未能使出一招一式,就被酒香中涌出的“剑”纷纷斩落,猝然崩命。
从房顶被掀开,到我看到眼前躺着的毫无生机的二十人,仅弹指一挥间而已。整个过程我一动未动,直到师傅走到我身边将酒壶重新封上,我这才有了行动的气力。
我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他手中提起了一把剑。
女子问到:“咦?什么时候挖出来的?”
师傅笑着答到:“昨晚梦到你要来,今早就挖出来了。”
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过于震撼,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月儿,徒儿,我们走。”师傅说。
“去哪?”我下意识地问到。
“金陵。”
“去那里干嘛……”
师傅背对着我,还是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
“下山,救世。”
女子……不,师娘走到了师傅的旁侧,与他相视一笑。他们对视时,俩人的眼睛里,分明有一些闪耀着的东西。
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他妈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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