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下
接第21章目录--遥远
一阵足音从身后传来。
重锦回过头，便只见余晟走了过来，他腰间配着剑，脸色略显疲态，但神色还算温和，见到重锦，道：“你醒了，没事了吧？“
重锦看着他，点了下头。
余晟微微笑，又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宗主带你来的吗？”
重锦没应这句话，在看到余晟目光径直环视四周，留意周围动静时，突然想到什么，顿了顿，认真道了一句：“山上的时候，多谢。”
他声音很透，显然不常说这样的话，语气有点硬，一下子把余晟谢愣了。
余晟转回来看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以为意道：“你是替我们的带路的，哪有让你受伤的道理。而且你要谢也是谢我们宗主。”
见他面露疑惑，余晟又笑道：“是宗主一路把你背下山的。”
重锦愣了下。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是这么回来的，他当时昏昏沉沉的，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只想一直睡下去，这种感觉不知道怎么形容，以前在牢谷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但他都会竭力控制自己保持一丝清明，这次大概是太长时间没有接触了，一下子就着了道。
岳霓楼背他？
他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场景，而且醒来的时候岳霓楼提都没提。
重锦抿了下唇，措辞，““总之，多谢。”
“哪里的话。”余晟耸耸肩，道：“这边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没事就回去休息吧。”
重锦没说话，目光穿过人群，重新看向前面。
过了一会儿，他道：“他什么时候休息？”
余晟视线也看着那边的岳霓楼，摇摇头，道：“说不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宗主来安排，他今晚应该会很忙。”
重锦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片刻后慢慢转过身。
这时对面墨君烨那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骚动，一道刺耳的声音忽然在人群中响了起来：“他脖子上有东西！”
随后是动作声，似乎有人大打出手，再然后是大声的争执，三十秒后，伴随着其中一具身体倒地结束了这一切。旁边死里逃生的男人，气喘吁吁的连声道：“谢谢，谢谢.......”
但下一秒，男人也在岳霓楼的一个眼神下被人带走了，然后又是一声惨叫。
这个插曲让原本分散的人重新聚集在一起，他们小声议论，窃窃私语，虽然每个人声音都压得很低，打着颤，但还是有几个字眼飘到了重锦耳中。
“怎么也被带走了？”
“那个人不是......好好的吗！”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这些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胡乱杀人？！”
“......我想回家。”
墨君烨手里的药箱在混乱中被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碎了一地，只好转过身让随行的药童再去准备一份，然后沉重又无力的朝岳霓楼看了一眼。
岳霓楼打了个手势，立即有人走过来，将聚在一起的人重新分开，按在先前的地方，继续接受筛查。
风将火光吹得晃动，像闪电一样猛地照亮了岳霓楼的侧脸。
重锦心口突然的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席卷而来，他难以自抑的望向人群中，岳霓楼在夜色里那样挺拔又孤冷的身影。
他忽然有一种认知，如果他现在离开，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
他慢慢垂下眸，又重新走回来。
余晟看着他。
重锦：“我......等等他吧。”
他垂目看到身上穿的衣服，补充了一个自认为很合理的理由：“我有东西要还他。”
余晟没在意他的出尔反尔，反而温和的笑了笑。两人目光一起看回岳霓楼的身影，就在他们说话间，岳霓楼又抬了抬手，这次是放走了两个人。
重锦是真的好奇：“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余晟摇头：“这似乎是宗主特有的本事。阵法，符文......为了对付妖傀，宗主做了很多东西，这世上最了解妖傀的，除了那些炼制妖傀的木氏彝族恐怕就是宗主了。”
重锦没吭声。
这时，余晟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之前一直没认出来，原来是你啊。”
重锦愣了一下，也转头看了余晟一眼。余晟目光平和，毫无芥蒂道：“两年前在牢谷的时候我们也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
重锦：”......“
这么久了，他以为余晟是不可能想起来了。
余晟像是看懂了他的眼神，顿了下，有点不好意思道：”原本是没想起来的，主要是你那时候跟现在.......不太一样，今天白天的时候看到宗主背着你时的样子才想起来。“
当初岳霓楼也是那样，一步一步亲自将那个从牢谷废墟里捡出来的孩子背离牢谷。
重锦知道他那句”不太一样“是什么意思，但不太明白：”什么样子？“
”嗯......“余晟卡顿了下，道：”宗主很担心你，我还没见过宗主这么担心一个人。”
重锦抿了抿唇。
除去这两年在探路队的时间，重锦的生活是在一片黑暗和血腥中度过的，日复一日，杀戮和争夺就跟呼吸一样顺其自然。
在那样的环境下，没有人担心他，他也不会去担心别人。
但余晟说岳霓楼担心他，重锦木着脸没找到一个适宜的表情来回应，就是很微妙的，听到这句话他觉得有一点开心。
余晟并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时没忍住的好奇心，又道：“这两年你跟宗主是一直都有联系吗？”
“没有。”重锦愣了下，摇头，但想听余晟多说一点，于是难得追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主要觉得宗主对你很不一样，这句话在余晟心里滚了下，到底没说出来。
感觉有点怪怪的。
“也是，这几年也几个人能联系上宗主。”余晟换了个说法，耸着肩半真半假道：“我们一直都在各地外城，都快成野人了，都没时间结交什么人。”
重锦：“........”
“只跟妖傀打交道？”他冷不丁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些有关岳霓楼的传闻。
“一半吧，主要是大家都比较忌惮宗主。”余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些，带了点自嘲道：“十一琅嬛的名声在外面不怎么好，你应该也听过一些。”
“没有。”不知怎的，重锦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道：“他们都在说岳霓楼。”
余晟苦笑了下，也道：“宗主的确很出头。”
重锦不知道怎么接，淡淡”嗯”了一声。
他知道余晟的这句“出头”不是像别人口中那样的斥责岳霓楼事情做过头，而是感叹岳霓楼做太多了。
比如这种全城筛查的恶事，如果岳霓楼不出现，医药谷有理有据的一一检查，照样能排查出来，并且能让所有人信服。
但岳霓楼却加入了进来，这其中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的判断速度更快，可以避免一部分人突然妖化带来的攻击和无畏伤亡，同时节省时间。
事实上他们所剩的时间并不多，但质疑和怨恨却成倍的朝岳霓楼砸去。
就像现在，每一个被押走或放走的人最后的眼神都开始无所顾忌的钉在岳霓楼身上，即使有守卫在一旁催促呵斥，也挡不住靡靡细雨般的议论声。
“原本以为处理好苍山炼傀台就没事了，谁知道那个元崖居然是......”话说到这儿，余晟情绪也有点上来了，又耻于提及，憋着口气跳过去。
看着越来越少的人群，他无奈叹道：“城守营猝不及防，我们事先也没有任何防范，各方面准备都不足，手忙脚乱的。”
“先前为了肃清苍山那些妖傀，宗主就耗了不少心力，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
余晟话音未落，先皱起了眉头，身体下意识的往前倾了下。
重锦也注意到了，前面又出现了新的骚动。
一个壮年男子浑身打着哆嗦，在两个城守营修士的押解下突然大力的挣脱出去试图逃跑，被岳霓楼冰冷的黑箭穿胸而过，那男子身体倒地后，眼睛还在死死的瞪着他，旁边一个女人发出疯狂的尖叫声，跌跌撞撞冲出来，又被人拦下来。
“疯子，畜生——！”
女子身体拼命挣扎，撞向前方，在空气中挥舞手臂，声歇力竭：“你丧心病狂，你不得好死——！”
沙哑尖利又痛彻心扉的声音不断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在人群中层层回荡，怂动着其他人抬起头一探究竟，死寂的氛围再次被这突然而来的异动打破，他们重新交头接耳起来。
重锦上前一步，视线追着岳霓楼。
岳霓楼的身影微动，侧身朝那个女人看了一眼。
很平淡无奇的一眼，他仿佛没有看到女人扭曲的面容，也没有听到她歇斯底里的诅骂，回头，摆手，做了一个放行的动作。刚才那一眼他判断出这个女人没有染上妖毒。
女人没有走，而是朝男人的尸体扑过来，再一次被拦住了。
中了妖毒的尸体同样不能轻易触碰，发了疯的女人和身心俱疲的守卫修士相互博弈，越来越多的城民纷纷站了起来，对这一幕指指点点，反抗和不满的声音愈演愈烈。
岳霓楼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微垂了眼睫，低头将短箭插入腰间的箭匣里。
这个人微斜的眉梢和薄长的眼角天生有一个上挑的弧度，生气时是凌厉迫人，而垂下眼的时候，那弧度就像极了冷漠的不屑和讥诮。
轻轻一声咔哒响，短箭入匣。
他道：“赶出去。”
守卫修士一令一行，顿时加大力量，意欲将女人拖拽起来，却迎来了更激烈的反抗与嘶吼：“放开我！放开我！！”
第一个出声应和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
伴随着他那掷地有声的一句“放开她”，其余城民接二连三的响应起来，也许是真的是为了女人打抱不平，也许是害怕下一个会轮到自己，他们齐心协力的聚集在一起，将岳霓楼围在中间讨伐。
人潮涌动，如果不是有城守营和十一琅嬛的修士拦在前面，重锦觉得那些人能把岳霓楼生吞活剥了，或者如果那些人手上有东西，岳霓楼一定会像是罪大恶极囚犯，身上被丢满菜叶子和臭鸡蛋。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迈出步子。
余晟适时出声：“别——”
重锦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岳霓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无数人头涌动的空间里，他感觉岳霓楼似乎也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勾唇笑了下，但他没有来的及细看，就被人群中一个晃动的人头挡住了。
余晟续上刚才的话：“别担心，宗主会有办法的。”
重锦闻声又回头看向余晟。
他脸上表情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比起担心，他更多地似乎是不高兴。不是那种遭受了什么，纯粹的生气，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堵......
就像吃着东西突然被噎住了喉咙，或是心口压着一块石头。
但为什么呢。
就因为岳霓楼被人抨击、怨咒？
明明他跟妖傀才是同类，他应该站在对立的立场看待这场倒戈指责，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过去站在岳霓楼身边。
岳霓楼有没有办法没人知道，他始终站在那里，神情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墨君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穿过人群，高声喝止。
“大家冷静一下，听我说！”
墨君烨喊了三遍，嗓子都喊劈了才让声音响彻整片空地，气喘道：“妖傀袭击七里城，妖毒一旦被人体沾染会立即导致活人妖化，只有把中毒的人都找出来，才能保障大家的安全。”
他说着走到死去的男人身边，取了一滴血滴入瓶中，又将琉璃瓶举起来给那女人和众人看里面逐渐变绿的水液，道：“岳令主的判断没有错，虽然很遗憾，但这个人确实已经中了妖毒了。”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终于挣开束缚却一动也不动，跪地嚎啕大哭。
墨君烨转向其他人，继续扬声道：“岳令主只是在协助医药谷排查而已，没有任何恶意，请大家冷静一点！”
“那之前哪些人呢？”
“你们仙门正宗打着除妖诛祟的旗号，不去对付那些怪物，出了事却让我们一个个等在这里受审排查，凭什么？谁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
“中了毒就一定会妖化吗，他们被带走的时候明明都好好的！！”
这个质疑几乎在每一次饱受妖毒威胁后充满恐惧，畏怯和不甘的场合下都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愤懑不平，场面并没有因为墨君烨的佐证得到任何控制。
直到前面一阵齐整的脚步声打破了紧张对峙的局面。
闫赫易带着一队人手赶了过来，身似冷铁，面沉如水，在拥堵的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走到岳霓楼面前，问：“怎么回事？”
岳霓楼还没开口，城民中有人已经哽咽哭诉道：“闫城主，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我的丈夫孩子为什么要死？！！”
闫赫易环视周围一眼，紧皱眉头：“岳霓楼，你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岳霓楼语调平淡，只是嗓音略带沙哑：“没有。”
“事发突然，”闫赫易转身对城民道：“外有妖傀环伺，城中妖毒必须肃清干净，为了保证七里城安全，请大家冷静配合。”
没有人配合，在面对生死威胁的时候没有人能保持冷静。
闫赫易明显也察觉到了城民的抗拒，他目光在死去的男人和痛哭的女人身上掠过，元崖是潜伏在城守营的，对于今天这场妖傀突袭和妖毒盘查，他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和愧疚，苍白的脸色也越发难以言喻。
思忖片刻，他松口道：“这样吧，所有人随我回城守营，每个人单独关押，四个时辰过渡期后，没有症状者可自行离开。”
话音一落，四周立即安静下来。
墨君烨没想到闫赫易会做出这种决定，瞪大眼睛，下意识看向岳霓楼；岳霓楼原本随意站着的身形慢慢挺直，蹙紧眉，嗓音冰冷的响起：“闫赫易，你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妖傀蛰伏城外，谁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发起突袭。
他的话向来言简意赅，但这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出来其中的反对之意。闫赫易拧眉，脸上肌肉抽搐：“那不然继续僵持下去？”
他扫视了一眼四周，声音低沉：“从中毒到毒性发作有四个时辰过渡期，我愿意给他们这个时间，有任何后果我城守营会一力承担.......”
岳霓楼打断他：“你承担不了。”
“那岳令主打算如何？继续暴力执行，就像你七年前在毗邻渡那样？”
话音一落，闫赫易就像是察觉到自己失言了似的，停顿了下，就连一旁的墨君烨脸上都明显的闪过一丝紧张，反倒是岳霓楼还是那种表情，冷然道：“那又如何。”
闫赫易平生没碰过这么硬的钉子，怒极反笑道：“岳令主，说到底这里是七里城，你还没有接管指挥的权利吧。”
此话一出，人群又骚动起来。
岳霓楼的手指重新搭上箭匣，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七里城城民同样，他们的动作甚至更大一些，全体站了起来，显然比起面对岳霓楼的残酷的审视与检查，他们更愿意接受城守营的安排，只要岳霓楼敢对他们的城主动手，他们会像泄洪一样涌上来将岳霓楼淹没。
死一样的沉默，冰一样蔓延凝结而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那个已经哭到近乎晕厥的女人突然抢过一名修士的佩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岳霓楼扑了过来。
冰冷的剑刃是直朝岳霓楼的心口而去的，只是因为力道不足，准度不够，轻而易举的被他避开了，但并不妨碍所有人呼吸跟着停滞了一瞬。
四周的城民蠢蠢欲动，无数双眼睛死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随即，空地上传出一个人的高喊：“滚出去，滚出七里城！”
一呼百应，所有城民——等待检查的，检查通过的，外面围观的，全部跟着这一声喊了出来。
“滚出七里城！”
“滚出七里城！”
“滚出七里城！”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拦在前面的修士被涌动的人潮逼得节节败退，闫赫易眉头皱的死死，朝人群中喊了好几声”安静“却无一人听从，只得退而求其次转向岳霓楼：”岳令主，再继续耗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意有所指，明白背后缘由的人都明白，不明白的人继续摇旗呐喊。
场面越来越失控，最后，连墨君烨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岳霓楼——”
岳霓楼一言不发，突然转过身。
沸腾的人群猛地陷入死寂。
所有人随着他的动作变成了被冻僵的人偶，再没了跟着群体喊口号时的理直气壮，只在他迈出步，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仓惶的向两边退去，分开一条道路。
岳霓楼径直越过了所有人，也越过了重锦。
他的身影在重锦眼里，是满城灯火都照不亮的黯淡。
岳霓楼的让步似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十一琅嬛的修士愣了一瞬后，跟着他们的宗主一起集体退出检查圈，偃旗息鼓，不再插手此间事。
余晟在岳霓楼离开时低声叫了一声”宗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转而用手肘碰了碰重锦。
重锦立刻反应过来，转身跟了上去。
岳霓楼一直往前走，似乎没有等他的意思，但也没有喝止他，等走了一段之后，重锦才感觉不对劲，没明白自己跟上来是要做什么。
“岳霓楼。”
他试探的叫了一声，岳霓楼没出声。
“岳霓楼，你等一下。”
岳霓楼还是没回应。
重锦看着他三两步就将两人之间拉开了长长一段距离，蹙了蹙眉，身形骤然一闪，下一秒兀自出现在了岳霓楼前面，同时拉住他的手臂，又叫了一声：”岳霓楼。“
岳霓楼停下来，抬头看他。
重锦脸上有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色，岳霓楼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为什么一直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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