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什么高尚趣好的人,但是凡小家子气的东西,便多少喜欢一点,尤其好听闲话。
虽然父母从小教养的和寻常家庭一般都是“静坐当思己过,闲谈莫说人非”的微言大义云云,但是我趣味甚恶,打小就爱贴门缝听闲聊。
我自认是口讷并羞怯的,小狡猾亦有几分,所以谈是不多的,但甚爱听。家常里短、奇谈怪论,都听的津津有味。连读书,也专找些异怪不入流的东西,学的一肚子小肚鸡肠。
大约爱听也算一项本领罢,慢慢找我诉苦的人也多了起来。抱怨的话我尤其爱听,听人背地里讲他人坏话。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坏,至多算个小。而且是遮遮掩掩的嗔怪,外面裹着正气和委屈。往往一句话前后缀着太多的修饰句,需费劲,如探宝似的将这一句关键句掘出来,也是个趣味过程。更有趣的是把话稀释一下,便沥出攀比、妒忌、刻薄、自怜、酸涩……酸咸苦辣滋味无穷,然而不能说是没有情味的。像冬天里久未晾晒的被褥子,潮的、黏的、腻的、软的,外面是冷的,人刚睡过的地方却是暖的,闻着还有隐约的体味和汗气儿。令人不舍和眷恋的,正是这块不大好闻的暖地儿。那干净冰冷叠的齐齐的被条,要把脚伸进去,想起来就怕。
听亲戚声泪俱下的控诉另一位,咬牙切齿的誓不往来,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声势颇感染人。然而再悲壮的控词仍是有着厨房的油腻味儿的。一个月后,再听,又长吁短叹的感慨“毕竟是一家人啊”。一来二去,世事吊诡,难说的很。
男女之事也是绝佳好戏。大多的抱怨只管反着听,爱的天崩地裂的也最是掂量多的。可我却觉得这狡猾机心多算计的爱情才是真实可爱的,进进退退间竟有兵刃气,并不逊于看战争历史大片。单相思最不爱听,太纯情、太私我,太缺乏戏剧效果,最接近爱情本质,却最远离人生。
然而家事情事听来都是翻来覆去的称算,谁周济过谁,谁负了谁。受恩惠的亲戚或提前退场的恋人倘若不以伏低的姿态示人,那简直是大逆不道的。就好比街上碰见怀抱婴孩的熟人,必得夸一句可爱,即使那小孩儿生的极不好看,倘不如此就是令人憎恨的,做人怎么可以这么不懂事?
也不是没有愉悦的,但大多是敷衍的废话,我是从未听人真心夸赞过不在场的第三人(恋爱中人除外)。能够相交往来的,大多是互相攀比计较着的,距离拉的太远使人无意比较了,大概是做不成朋友的。多数人的感情都养育在这掂量算计中的,女人间尤其如此,可是女人间的情谊一般比男人间的友谊来的长久。看上去心胸太宽阔,月明风清的人,我以为是要提防的,即便是真的,也是没有趣味的。是以“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若说共相语的人,家常里短的三姑六婆我是出演听众的;愁肠百结的痴男怨女我或可客串一下午夜DJ;爱奇谈怪论的老头儿我是超级粉丝;最寡味的是中年男人,端的一副知天命的了悟样,愣是要人闻不到烟火味,可我嗅到的是老于世故的奸猾。
有一种人我极厌,男的居多。气势恢宏、逻辑严密、谈吐举止皆不凡,言谈间如平地起高楼,且金碧辉煌。饭局间每遇此种人,我总忍不住要抢白几句,最乐得看人家淤堵的恼样。但现在不这样做了,一来树敌太多,二来人家往往气势言语均压人,我一肚子小家子气的东西,常常是自取其辱。
还有一种人令我惧,好好的闲拉着,倏然拔到万里高空,总结出人生大义,吊的我在半空中悬着,心中直骇怕。遇此种人,一般对策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安稳落地后赶紧溜之大吉。
最怕的场合就是开会,坐上个四五个小时,居然听不到一句牢骚话,听不到一句尖酸诋毁乃至轻佻下作的话,全是振奋抖擞的词儿。像是簇新但不合身的廉价衬衫,紧绷绷的憋闷。振奋的我直打瞌睡。
大约听了太多颠来倒去,我的性子变好了些。既不特别亲近喜好谁,亦不特别憎恶恼恨谁。得罪了别人也不以为意,此时虽恼我,可日子那么长,事情那么多,总是会忘的;突然有人亲近于我也不以为意,日子那么长,事情那么多,到底会有得罪了他的一天。
而我以为,人生的大义大约全在这些嘁嘁喳喳、零碎污杂的闲话中吧,没完没了的在唇舌间翻转,又热闹又空虚,于是日子也就混过去了。谁敢凝神听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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