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使被剪去翅膀掉落人间,无暇的肌肤染上尘土,那神圣的一切也将被玷污。在我看来,小薇就是那位天使。她曾经有着美丽的容貌,高挑的身材,以及最重要的,少女对未来的期望。在一瞬间,被那辆黑色轿车撞碎,一切都成了泡影。甚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惩罚,取而代之的是她看来肮脏而又无用的金钱。
小薇是我发小,从小学时候就一直是朋友了,虽然由于成绩原因与我初中暂别,但三年之后我们还是在同一所高中重逢了。三年不见,当年的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一个落落大方的小姑娘了,高挑的身材在一众高中生里格外引人注目。
在男生们的起哄下,她理所应当成为了我们班的班花。高中正是早恋的高峰,一群荷尔蒙茂盛的毛头小子学着影视剧爱得死去活来,小薇自不例外,她从自己的一众追求者中选了成绩最好长得最帅的那个男生,在老师的视觉死角你侬我侬。
想象中的成绩劣化并没有发生,相反,在男生的帮助下,小薇的成绩如坐火箭一般迅速攀升,很快就到了班里的中上水平。是故,家长老师也没管这对小情人。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高中早恋不成熟,根本用不着他们亲自动手棒打鸳鸯。
一切都很完美,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事情发生在一次晚自习放学回家,就在学校门口,小薇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黑色轿车撞了。我眼睁睁看着她倒在血泊中,一时间忘了该做什么,而她那位男友第一时间冲到了她身边,但畏手畏脚生怕对她造成二次伤害,只能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当然,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是上天垂怜,在昏迷了三天后,小薇醒来了,在医院的病床上。当时,她的父母正在和轿车的主人的律师交涉,轿车主人是个大老板,他提出了一大笔钱的补偿,条件是私了。
小薇此刻躺在床上,木木地看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痛苦和未来被父母标价出卖。
在医院躺了一周后,她还是没能站得起来,医生的诊断是下肢瘫痪,也就意味着,她这辈子得扎根在轮椅上了。
出院那天,我和她的男友都去了,看着她呆滞的表情,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是她男友,主动帮她推着轮椅,说着一些学校的趣事。看着小薇的眼神逐渐有了温度,我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她男友一眼。
小薇父母用那笔补偿买了三处房子,全部租了出去补贴家用,说是等着小薇结婚了给她两处,剩下一处给她哥哥结婚用,老两口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事已至此,她父母也想留住她那位小男友,提出了一笔丰厚的嫁妆,小薇和她的男友也就订了婚。
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位终生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但任何想法都抵不过金钱和现实的威力。那男生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又家境颇差,父母还在为着弟弟的高中的赞助费发愁。于是这段婚约也就定了下来,当时他们都才十八岁。
出了事之后,小薇不复以前的开朗,变得沉默不语,只有在面对男友的时候才会动一动嘴角。我当然知道她在恨什么,那位老板随便拔了根毛,就以为能补偿她的一生。她终生被禁锢在轮椅上了,但那位老板依旧频频出现在电视节目和报纸上,和各界名流谈笑风生,好不风光。
或许是我的错觉,小薇自那以后似乎失去了光彩,她不再是班里男生簇拥的女神,也不再是那个时时注意形象,昂首阔步的女生了。原本乌黑柔顺的长发有了毛叉,肌肤不再以前的细嫩,双目也变得无神。我察觉到,那场事故带走的不仅是小薇行走的能力,而是她的全部。
十八九岁的高中生,对钱没什么概念,一百万也好,一千万也罢,无非就是在数字后面多加一两个零,而这多出来的一两个零,就是对她一生的估价。同样被伤害的还有那个男生,我也愿意相信他是真心,条件是我没有听到他与父母的争吵。就和正常高中生一样,他们认识事物通常很肤浅,但当一件事上升到一生的高度,任何少年少女都会重新考虑一下。
我怎么也没想到,一次车祸,毁掉的竟然会是两个人。
自那以后,每逢上学时,同学们大多都能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女,被一个男生推着从正门进入学校。人们热衷于讨论生活中的新奇事,一时风言蜚语不绝,可怜小薇的有,但大多数同学带着戏谑的目光。
“普通人奋斗一生才买得起房,而有的人往椅子上一坐就白得三套,真是福气呢!”
说话的不是班上最尖酸的人,而是班里的社交达人。他们把这件事当做笑话来讲,甚至有人当着小薇的面说些富婆求包养之类的话。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小薇总是低下头一言不发,最开始几次她男友还会与出言嘲讽的人理论一番,但渐渐也学小薇闭上了嘴。
半年之后的高考,小薇的成绩可想而知,原本足以进入一本的她,在家里用钱疏通关系后,勉强考进了一所民办三本,而那男生的成绩虽然也有下滑,但还是考进了一所一本大学。巧的是,我考上的也是这所一本。
他们俩暂时分开了。
我答应过小薇,会帮她看着点男友,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做到。
他男友人又高大,长得又帅,进入大学后很快就被一群女生簇拥,那小子显然忘了自己还有个轮椅上的未婚妻,乐呵乐呵地被一个大二的学姐给领走了。
后来发现这件事后,我立刻给小薇汇报了。听完这个消息,小薇没有说什么,只是麻木地笑了笑。
“好马不吃回头草,这种渣男不要也罢!”我愤愤不平。
小薇却毫无反应,她摇了摇头:“没事,让他去吧。”
我注意到小薇的腿部,她穿着短裙,露出套着丝袜的大腿,这是她一直来喜欢的穿着,因为这样能够展现她傲人的大长腿。但往日的结实的大长腿已经不再,肌肉由于缺乏运动早已经松弛,两条腿软绵绵地搭在轮椅的踏板上,和当时我的内心一样的无力。
两人谁也没提分手,也没再有交流,订婚的事情照旧,默契得让人心慌。
我终于意识到,小薇早已经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希望了。
一场车祸毁了她的所有,她不再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也不再受男生们的追捧,甚至以前的男友竟然还得靠她看来肮脏无用的金钱来维持。她的心,早就不把自己当人了。
这已经不是身疾,而是心疾了。
一时间,我满腔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竟不知如何宣泄,只留一声叹息,回荡在我的心底。
由于我学的设计,步入大二后学业渐忙,也就没怎么主动联系小薇了。小薇自然也不会主动联系我,她不会主动联系任何人。
工作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事业不顺,加上去的方案屡屡被否认,自信心大受打击。偶然间读到一篇温情治愈的文章,这篇文章通篇强调着勇气与自信,我看完后大受激励,于是想要认识下这位作者,没想到一看署名竟然是小薇。我原本以为只是同名同姓,但文章翻到最底,我看到了小薇的照片。
她样貌上并没多大改变,只是嘴角多了一抹淡淡的笑。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是小薇吗?”我迫不及待问道。
“是我,好久不见。”
那边传来的声音让我为之一颤,不是因为老友重逢的喜悦,而是时隔多年,我再次从小薇的声音里听出了温度。
我和她约了周日的晚餐,在江边。
当晚凉风习习,我由于堵车迟到了十来分钟,到餐厅的时候发现小薇已经在等我了。
她的样貌并没多达变化,就连装束也和以前差不多,秋冬时节,着长袖毛衣搭配着一如既往的短裙。
“你很爱短裙呢,每次见你都这幅打扮。”我试图打开场面。
“我高中的时候可喜欢了,可惜学校不让穿,所以我周末出去玩的时候就抓住一切机会。”她笑着回道。
“不过现在也很喜欢。”她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
现在也很喜欢吗?那大学时期……我顿时想到大学时期她也一直是这幅模样。原来她那时候不是爱美,只是试图延续她人生最美时期的记忆吗?
现在的小薇像一阵和睦的春风,不管说到什么话题都能带给人一种温和的感觉。提及最近事业不顺,她还频频安慰我。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出了我心中的问题,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改变。
她答曰,因为她的丈夫。
“高中那个吗?”我追问。
她轻轻摇了摇头:“那之后就没联系了。”
“后来认识了男朋友也不发一下朋友圈。”我侃道。
“我怕打击到你们。”她哈哈一笑。
“哪里人?”我八卦道。
“本地人,是个写书的。”小薇讲述起她的丈夫,我能清晰地从她眼神中捕捉到幸福的色彩。
“那时,我不愿意与任何人接触,于是就试着写日记,写博客。当然,是一些自暴自弃的话。在坚持了半年后,我的博客竟然多了好多粉丝,他们的评论特别温馨,给了我很多鼓励。特别是一个头像是泰迪熊的粉丝,特地给我私信发了好多安慰的话……”
回忆起过往,她嘴角带着甜甜的笑:
“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一本书,书讲述了一个热爱运动的男生失去双腿后的故事。虽然失去了双腿,但那个男生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热爱的运动,最后在残奥会上夺得了名次。很老套的故事是吧,但我当时竟然被这个故事感动到了。借此机会,我重新翻看了一下过往的博客,觉得自己和书中这个男生相比,简直太差劲了。”
“那你老公呢?这本书不会是你老公写的吧?”我问道。
小薇点点头,带笑道:“是的哦。”
“那你老公……”我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猜想。
“但书中的男生并不是他。”小薇说道:“而是他弟弟,我老公是个健全的人。”
“是吗?”我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呢。”
“后来他约了我出来,我们聊了一下午。”小薇道。
“都聊了些什么?”我问道。
“聊他弟弟。”
“那个励志的故事是吗?”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不是。”小薇摇了摇头:“他弟弟死了,是抑郁症死的。那个故事是假的。”
“什么?”我惊讶之下,差点没把水杯打泼。
“他坦白说是在看了我的博客之后才决定动手写的那本书,那时候他弟弟刚自杀。故事的人设没错,他弟弟确实非常热爱运动,并且还参加了很多比赛。在一场车祸后,他弟弟高位截瘫。得知自己无法继续追逐梦想后,他患了抑郁症,最后在一个夜晚,吃下了一瓶安眠药。”小薇说道。
我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书里写的,只不过是他的愿景罢了,但愿景始终是愿景,不是现实。”小薇望向窗外的滔滔江水:“他后来说,那本书是为我写的。他刚刚失去了弟弟,就在网上看到我的博客,他想要尽力挽留住一个人,哪怕是陌生人。”
我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是个好人。”沉默了许久,我默默道。
“是好人呢。”小薇用餐叉插起一块牛排送入嘴中。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凭借着超凡的魅力吸引了他呗。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啦!”小薇轻快答道。
我撇了撇嘴,给了她个白眼。
“事实上,是我倒追的他。”小薇继续说道。
我脸上浮起一抹惊讶。
“要怪,只能怪他给了我太多的勇气。”小薇狡黠一笑:“那天临走时,他送给我一句话:如果你想要飞翔,那就试着去飞翔,无论有没有翅膀。”
“然后你就试着去追他了?”
“是的。”小薇嘴角扬起:“并且成功了。”
“恭喜啊,祝你们幸福美满。”我对着小薇举了举杯:“也祝我早日脱单。”
“那是当然。”她和我碰了下杯。
吃完饭,我把她送到地下车库。
一辆白色轿车已经等候多时了,我也见到了她的老公,一个穿着白衬衫,儒雅随和的年轻人。
寒暄了几句,我们便别过了。
几天后,我向公司递交了我的设计方案,赢得了甲方的高度赞扬,我也终于从实习生转正,工资翻了一倍。
那份方案我取名为:没有翅膀,也能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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