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父亲带着回到乡下,一个人承担起服侍母亲的重任。署假起来,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腾出身子来,想回家小住几天,看看病中的母亲。初秋的日子,天高云淡,恰逢我的小学同学回村里办事,我搭顺风车回到老家。父亲听说我要回来,老早就轮椅上推了母亲在村口等。一看见我下了车,还不等父亲说话,母亲就含混不清地咿咿呀呀,像是向我打招呼,高兴的像个孩子。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浅浅的胡茬子掩一张和善的笑脸。岁月的刀剔去他脸上的血肉,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几天不见,父亲一下平添了许多苍桑。我叫了一声妈妈,叫了一声爸爸,眼里有些湿润。父亲说,听说你要回来,妈妈等不得吃早饭,就让换上了几件干净衣服,出来瞭稍你。
我推上了母亲,父亲拿着我的行理,向家里走去。和㫬的清风徐来,吹起母亲白色的鬓丝,拂过我的手背,温馨,温暖,直达我的心扉。我记起过去每一次出门,是母亲一次次送我到村口,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多给家里写信,多报平安,眼睛里满是恋恋不舍。可是现在我从另一个家回来,母亲已经坐在轮椅上,生活不能自理,不能和我说话,不能用言语表达她的喜悦,只能用表情告诉我她见到我的兴奋。
我们的旧宅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一排六孔石窑,靠山向阳,红砖砌墙,院子宽阔。下院是一溜彩钢瓦板架,搭着枣床,秋天收了枣,临时存放那里,等待着行情和收枣的,平时就乱七八糟放些不常用的家把要具。一开大门,一眼山清水秀,万山层染,要风得风,要水有水。父母不习惯城里的逼仄,说住在楼里像住了监狱,没了自由。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父亲嚷着要回来,也有他的道理。一来院子平置,父亲拉着母亲容易走动锻炼,二来山里没有污染,蔬菜干净,吃的放心,三来乡音乡味,村里人朴实厚道,心情舒畅。
回到家里,父亲忙着做饭,我坐在炕楞上陪着两位老人说话。父亲说,回来村里母亲的精神好多了,左邻右舍一有空就来串门,说一些乡里乡间的事情,来时带一些新鲜时令蔬菜,东家一把,西家一把,常常吃不完。父亲说,可是今年天旱,地里不长庄稼,许多乡亲还吃不上蔬菜。我说村里人质朴,下辈子我也要像你一样守着这块土地。父亲愕然。农村虽好,没有城市的方便,繁荣和文明。我说我不喜欢城市的虚伪。母亲咿咿呀呀几句,我是听不懂。父亲说母亲说有时父亲忙不来,乡亲们也来帮扶一把,农村人心实着啦。
父亲是民办教师出身,半拉子先生,半拉子农民,对做饭一贯笨手笨脚,不是他的强项。父亲先给母亲花了很大的力气,做了一碗面条,幹的薄薄的,切的细细的,点了香油,加了调料,浇了一点西红柿,掏了一勺子熬菜。我要喂母亲。父亲说母亲学会了自己吃饭。母亲右半截身子失去了指挥,右手失去了知觉,一度时间都是我们喂。回家没人手,父亲就教会母亲左手吃饭,我十分惊讶。只见父亲拿一块横板,搭在轮椅两边扶手上,碗上套了一个小盆,放在木板上,让母亲用调羹自己吃。母亲的吃相很不雅,有时饭擦在鼻头,有时擦在嘴岔,像开了三花脸,引的我心里暗暗好笑。吃了多一半,母亲推开面碗,意思是不吃了。父亲端过来,刮扫的吃的干干净净,说这样的好东西倒了太可惜,会遭天谴的。我为父亲的行为所不齿,说做的时候少一点呀。父亲说做少了怕母亲不够,吃不饱营养跟不上。
母亲吃了,父亲才给我们做。显然自己吃自己做,父亲就有些急性子,粗枝大叶,了了完事的感觉。
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已经中午了。父亲扶起母亲放在炕楞上,让我拉到炕上,安顿母亲睡觉。农村的土炕离地一米左右,父亲已经七十八了,力量大不如前,扶母亲上炕颤颤巍巍,有些力不从心。父亲说我的床空放着,搬过来用要低一些,扶起母亲来省点力气。虽然说我们兄弟几个在城里都有房子,老家的窑洞没有明确分家,但有些东西都有了归属。这支床是我结婚时,老婆随来的,自然属我的名头,一直闲置着,没有大多用处。父亲和我说征求我的意见,我实在感到心酸。父亲省吃俭用挣了一辈子钱,全花在我们身上,现在要用我们的一支空床,还要征求我们的同意。我们兄弟仨,三妯娌,要是平时不要刁难他们,用他小心翼翼地揣忖我们的心思吗?
床抬过来后,安置在炕梢前。父亲垫了一块羊毛毡,上面铺了两层条子,一层油毡,几块棉单子,放了一床薄被,四四置置。回来一段时间,经过锻炼,母亲已经逐渐恢复了大小便的知觉,父亲就邮购了坐便器床,再不用铺护理垫了,母亲也不穿纸尿裤了,大大提高了家里的卫生。
午睡起来,休息了一会,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太阳不再那么浓烈,下院背下去有了一溜长长的阴影,正好母亲锻炼。父亲把母亲推出来,搂着腰扶起来,架着她走。父亲一步步向后退,母亲一步步向前挪。母亲的右腿抬不起来,脚腰扎一根细绳,走一步父亲拉一下,一步一趋两个人很默契。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回东,一圈下来五六十米,父亲已是大汗淋漓,母亲也是气喘吁吁,坐下来休息。我说歇起来我扶母亲走吧。父亲抽着劣质的香烟,咳嗽着没有言语。我按着父亲的样子扶起母亲,扶着母亲走路,总是合不上节拍,绳子不是拉早了,就是拉迟了,磕磕绊绊,就像猪和羊跳舞,步调老是统一不起来。父亲说还是我扶吧。就从我怀里拉过母亲,又继续他们的双人舞。
记不得歇了多少次,走了多少圈,太阳从中天走到西天,已经快要落山了。我们吃了晚饭,坐在街外,看月亮,看远山,听鸟语,拉家长,充分享受家庭的和谐,和农村特有的闲适心境,这是农村人几十年来,一天中最后的保留节目,其乐融融。
月亮渐渐升高,各种小昆虫开始了丰富的夜生活,有的煽情地叫,有的窸窸窣窣的爬。风从树叶间流出,带来习习凉爽。山静水静人更静,母亲习惯地点起了瞌睡,微微的鼾声舒缓和均,揉进美好的夜色里。父亲陪着我聊了一会天,也渐渐打起呵欠,农村老人不习惯熬夜,因为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忙。
父亲安排我在偏窑睡,说母亲一夜要扶起来小便几回,怕我睡不好。我没有反对,就搬了一颗枕头,一个人去睡。人到了更年期,心不由己老是睡不着,上下眼皮合上,心却关不住,远的近的事涌在心窝,搅的我神思恍惚。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考上县一中,第一次离开家乡到城里读书。我不是快才,三年下来学绩平平高考落榜。母亲和父亲商量,让我再补一年,她到城里给我做饭。那时候刚改革开放,家里的条件很不好,父亲村里代课,两个弟弟上了中学,一个妹妹刚读小学,家里还有十几亩地。母亲毅然决然抛下了家,来到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和我渡过紧张的一年。那一年,父亲的担子很重,家里地里学校一个人包了,学会了三头六臂的本事,一年下来瘦了五六斤,以前合身的衣裳变得宽绰松胯。两个弟弟少不懂事,一时疏于管理,荒废了学业,只好勉强上完了初中。母亲在城里过的也不轻松,手头没钱经常东挪西借还要给我吃好一些,穿好一些。有时我压力很大灰心丧气,母亲就陪我出去散散步,说些宽心的话。母亲的忍性和平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终于不负众望,我考上了省中专。对于一个农村孩子,这已经是抱住了金饭碗,出人头地的喜事,方圆几十里传的沸沸扬扬。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农村,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父母却一直在村里,靠天吃饭,过着清苦的生活。平时我在电话的一头,父母在电话的另一头,传递亲情,偶尔回一次家住三五曰,父母总是要待客一般,好吃好喝地。现在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父亲一个人照料母亲,做儿女的我们总是一拖再拖,一推再推,有好多推诿的理由。这真是养子容易,“孝”子难啊。
第二天早晨,恍恍惚惚中,我听见院子里有走动的声音。睁开眼,屋子里微亮,窗户上是院灯微红的光。父母走动的样子映在窗纸上,好像皮影戏一样滑稽。我看了一下手机,还不到五点,我拉拉扯扯地起来,伸懒腰,打哈欠,不理解地和父亲说,以后不用这么早,白天有的是锻炼时间。父亲说反正睡不着睡着难受,不如起来扶着你妈走走。每天早晨我们要走十几圈,才开始做饭。看着父亲拖着母亲来回走动的身影,我不觉五味杂陈,父亲没有读多少书,却能以传统的美德匡正自己的行为,而饱读诗书的我自视清高,却不能行孝父母,这在实际工作中又何以能德行天下呢?
休息间隙,父亲给母亲做早点,我带着母亲继续锻炼。经过慢慢磨合,母亲也渐渐适应了我的步子。一会儿,父亲做熟了玉米胡萝卜丁羹,加了一点葱花,煮了一个蛋,端上来服侍了母亲。我和母亲闲聊,父亲做着家务,顺便做翻译,把母亲的“黑国语”用家乡话表达出来。母亲问我想吃什么,让父亲给我做;问我回来能住几天;妻子上班还忙吗等等。我一一作了回答,母亲脸色红润,高兴的像一个孩子。
秋风微波,白露为霜,枣儿开始着色。饭后母亲要看枣园,我推着轮椅,父亲旁边帮扶着,向山后走去。我家的枣林不远,离村口大概三五百米,上一段缓坡,再过一个大弯就到了。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满山遍野的绿层层叠叠。眼前的山坡上,枣儿开始红了,鸡眼圈圈,红盖盖,半腰腰,枣穗儿披红挂绿,掩映在绿叶间,挨挨挤挤的露出朝气蓬勃的笑脸。母亲快乐的叽叽喳喳,虽然说的我听不懂,但我看出来她的兴奋。父亲说母亲就喜欢田野的气息,喜欢饱满的琢摸到的秋天。我们钻进枣林,抬手就是新鲜的枣儿,摘一粒细细咀嚼,淡淡的甘甜留在唇齿间,回味很长时间。
春华秋实,丰收在望,喜悦写在父母脸上,我也沉浸在他们的美好希望中。微风徐来,每一颗枣树摇摆出舒缓的优美的旋律,好像母亲心底哼唧的歌谣。人生在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有一颗健康的心,大自然依然赐予你最美的景色。
时间在枣叶间流走,顺着风儿从我们身边流过,不知不觉已经中午,到了回家的时刻。我们原路返回,母亲时不时伸出手,抚摸着垂在身边的枣穗,一脸恋恋不舍。我不禁感叹,在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这样温馨的美好日子啊!
在农村一般是不吃午餐的,母亲因为是病号要恢复身体,少不了多吃两顿。地里回来以后,父亲忙前忙后又给母亲张罗午饭。母亲想和我说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蹦出来,好半天连不成一句话,自己先笑了。没有报怨,没有悲观,没有痛苦,笑的天真而无邪,她完全适应了命运的安排。父亲对母亲长时间的侍候,耐心的照顾,细小观察和体悟,渐渐参透了母亲的心。母亲的话他基本都能听懂,经常充当母亲和外界沟通交流的桥梁。
母亲说她年轻时不珍惜父亲的爱,常常闹父亲不开心,现在成了父亲的累赘。父亲是一个十诚人,不会逗女人开心,不会讨女人欢心,一辈子受她的罪。说我就像父亲,一个模儿,实心圪蛋,不会哄老婆。父亲笑了,母亲笑了,我却一脸发烫,笑不出来。
我没有父亲的耐心,父亲的美德我一辈子也学不来。要是我遇上不讲理的你,后半辈子你可遭殃了。
那是你父亲的美德呀?那是你父亲的命。兴许年轻时哄我开心,老了也不会得这病。
得了吧。不感谢我爸还强词夺理。
母亲就喜欢拌嘴,什么都是理儿,往往我站在她的对立面,替父亲鸣不平。争来争去母亲就会说你比你父亲强,敢和母亲讲理,有本事回和你妻子犟去,看不打断你的腿。说着得意到向我微笑。
饭熟了,大米素菜,简单有味。母亲血糖高血压高,喜欢清淡食物,一气吃了两小碗。父亲凉了水,喂了一杯,母亲就呼噜噜睡去了。父亲也累了,倒头便拉起风箱。
该吃吃,该喝喝,天下太平。农村生活实实在在,让我咤异不已,兴叹有余。
太阳略斜,照例锻炼,这是母亲一天的必修课。一拉一扯,一退一进,灌注了父亲全部的辛苦与希望。他希望母亲还能站起来,跑前跑后还能料理家务。我说医生说过,母亲没有10%站起来的概率。
父亲说10%也是希望,只要有希望就有机会,有机会就有可能,活着就是争一口气。
秋天,黄昏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阳落了山,余晖渐渐退了色,天空宁静高远。下地的农人赶着牛羊,陆陆续续往回走。前村的张伯路过我家门口,撂了两颗瓜一把香菜,吆喝着羊走了;二奶奶过来放下箩筐,和父母呱哒了一阵,歇一会脚儿,顺手也掏了一堆豆角,一些西红柿和黄瓜,也摇摇晃晃走了。父亲说二奶奶怪可怜的,八十几了,老伴走了,一个人过活。儿女长年在外打工,挣不了几个钱,都过的一塌糊涂。要是有一天,有个三长两短也没人知道。父亲摇了摇头,接着说八月十五,中秋节快到了,要知点一下父老乡亲,没有他们的给予和帮助,父母这一段时间绝对是难熬的。
我被浓浓乡情感动着,在偏远的农村,还有这样一块最后的净土,没有被西方的价值观污染。
月亮升起来,清澈的月光柔和而圣洁。山村里亮起几盏灯,留守老人们守着农村最后的一点生气。四野一片寂静,山,水,树隐在朦胧里,沉浸在秋虫朴实的叫声里。
明天我要走了,我躺在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母亲乐观向上的精神,父亲坚忍不弃的毅力,让我深深感动。他们没有文化,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能在艰难困苦中,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原来爱就是这样简单,这样淳朴,这样永恒。
明天我要走了,心却永远不会带走,我的根在这里。
明天我要走了。只要老爸在,我就放心地走了。老爸,老妈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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