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总是怀念西南联大?
盖因在那国破家亡,敌寇压境的艰苦岁月里,在物资极度匮乏、广大师生随时面临生命安全的岁月里,西南联大为中国培养了大量尖端技术人才,为解放后的中国发展保留了种子。
我为何在2016年这个寂寥的冬日,忽然怀念鹿角中学?盖自1996年踏进鹿角中学大门,作为三中人已整20年。20年于母校讲,是近六十年校史的1/3,可是这段历程却走得太艰辛,走得太黑暗。
千禧年来,鹿角中学“彭三中”升学率如雪崩。
以1996级为例,全年级近360人,升入县中学超50人,平均每班8人,不包括提前考入中级师范学校的同学。当年鹿角中学的学生,成绩只要在班上前10,都能轻松进入彭水中学。犹记1999年夏天,学校的对外宣传栏上,近百名优秀毕业生的名字,龙飞凤舞,泼墨如画。
这或是我鹿角中学的巅峰。
2001年8月,经彭水县乡行政区划调整,鹿角区撤区改镇,鹿角区中学更名鹿角镇中学。第三年,鹿角镇中学升学率大面积衰退。据说当年,即便排在年级前十的学弟学妹念县高中,都缴纳插班费。这简直闻所未闻,奇耻大辱。
在上世纪80年代,彭三中叱咤风云闻名全县,升学率和教学质量处全县前三,仅排在彭水中学和xx中学之后,连汉葭镇中学也不敢匹敌,鹿角中学是名副其实的彭三中!这一次全线溃败,就算滑铁卢战役和敦刻尔克大撤退都无法形容之。
“彭三中”的金字招牌从神坛上跌落摔得粉碎,乌江明珠的光芒彻底黯淡,一场漫长的黑暗历史开启。没人能预测,这场“黑死病毒”将蔓延到什么时候。
之后十余年,鹿角的孩子,只能另觅他处。家庭条件优厚的,将孩子送到县城,甚至送到重庆市。经济薄弱的家庭,只能就近选择乡中学。在口碑助推中,新田乡中学声名鹊起。这所乡中学过去在鹿角中学盛名掩盖下,难有作为,今却受到追捧,这既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味道,又暗含寒门学子在教育上没有更多选择的底层宿命。但是,在鹿角中学尚未恢复元气的十余年里,我们庆幸有这样一所务实的乡中学,能够代替还在黑暗中摸索的彭三中,拯救苗家孩子,填补鹿角人十年来的教育断崖。
我宁愿将这20年黑暗时光抛光处理,以20年前最稚嫩的维度去怀念鹿角中学。那时的鹿角中学,呈现着东方维纳斯的美貌优雅:
在这座旧式园林建筑群里,既有陈旧斑驳的教学楼、数不尽的石头阶梯、开裂的操场地板、一下雨就渗水的学生宿舍、简陋的学生食堂,又有被乌江三面轻锁的教师宿舍,联系教师宿舍和学生宿舍的文曲桥临江飞架,还有掩藏于教学楼背后曲径通幽的后花园。一到春日,后花园百花齐放,异香扑鼻,有漂亮的师姐和帅气学长在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朗诵中式英语、畅谈革命情谊。这里曾是早读的圣地和恋爱的天堂。
后花园深处,树桠遮蔽,芦苇丛生,撩开纵横生长的杂草,却是另外一番风景:九步一曲折五步一回肠的石阶梯,如游龙盘旋行走于江侧脊梁之上,末端与一高架桥相通,直至教师宿舍。那时,我是英语课代表,常抱方形英语本,一溜小跑从教学楼沿着盘旋游走的石头阶梯,去教师宿舍,敲响冉老师的大门。
20年前的鹿角中学,依山势而建,遇坡修坎,遇水搭桥,整个一座中式园林,每一丛玉树琼花,每一座雕栏玉砌,都符合建筑美学,即便当今最具园林设计感的万科地产,要在乌江岸边规划一座初级中学,其大体造型也不过如此。
然,千禧年以来,新任掌门人,试图通过全新规划,强化设备来重整三中雄风,但在目前看来,现代化的设备和建筑,并没让鹿角中学脱离窘境。反之,硬件强大的彭三中,不仅铲平了文化底蕴深厚的旧建筑,也连带将“艰苦创业”的三中精神弄丢。
而今,园林式美学早已不在,高低错落的自然生态被彻底破坏,盆地操场被粗暴填平,文曲桥被强势拆掉,精雕细刻的石栅栏被扔进石灰水泥中搅拌,深埋于操场深处。那些修建在北方平原的学校,哭喊着要景深之美、落差之美,即便掘地三尺,也要错落感和层次感,而鹿角中学却将自然天成的错落感和层次感一一铲平。
或许新掌门认为:穷则变,变则通。鹿角中学要重获“彭三中”盛况,必打破常规,拿传统建筑群开刀,进行大面积整改。可惜这场持续十多年的大改造,并没有为鹿角中学带来更多声誉,却变向地发展成红卫兵的“破四旧”。
极具挫败感的是,鹿角中学正是“文革”结束后1976年,选址落户鹿角乌江岸边,在鹿角人民的帮扶下,开启辉煌之路。然而,多年后还是躲避不了“文革式”荼毒。于是,鹿角中学最后一丝龙脉和精气神,被无休止的土木工程彻底破坏。
2011年,鹿角中学在大修大建中,挖出了埋藏校园底下万亿年的活化石。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或许是喜大普奔的好事,但从《易经》角度看,却有龙脉破损的意味。
20年前,我有幸踏上鹿角中学教育巅峰的末班车,遇上受益一生的良师益友:奋发向上因人施教的王昌奎、技艺高超满腹才华的田茂国、神采奕奕情绪激昂的冉强、气场强大会讲故事的邵红阳、气质忧郁笑话很冷的何志东、还有冉光友、李泽富、谢仁禄等优秀老师......即便以现在最严苛的教学眼光看,他们仍是鹿角中学当之无愧的教师才俊,中流砥柱!
然而,当年这些撑起彭三中金字招牌的青年才俊,千禧年后却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于是,乌江岸边,徒留一座空城。
1999年来,随着教育部大学扩招政策的启动,越来越多的教育新政,自上而下侵蚀着乡镇基层原本康健的教育体制。集中办学、绩效工资、教育产业化......
与此同时,优秀青年教师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信仰崩塌,他们狼奔豚突各奔前程,为了安全感和实现人生价值,或进入更高水准的学校,或干脆弃文从政、弃文从商,而个别优秀学生则被拥有强大教学资源的学校取卵式掠走......
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中,究竟谁是砸烂彭三中金字招牌的最后稻草?
政府、社会、民众、教师等都不自觉地参与其中。但是如果将这段黑暗校史,纯粹归结于教育部失策或大时代使然,那么多少有些不负责任。2015年与初中恩师相会,问及乌江明珠陨落之根本。他含笑不语,半晌吐出八字:官僚贪腐、教员寒心。
我为何在这个寂寥的2016年冬日,用怀念西南联大的心情,缅怀母校鹿角中学曾经的荣光。盖因60年前,鹿角区人筚路蓝缕,集资办学,用20多年时间在乌江流域旁边,打造出一座“石头学校、乌江流域最璀璨的明珠”,父辈们“团结守纪,艰苦创业”,在简陋拮据的校园里培养出了桃李满天下。
而今,这座曾经文化底蕴深厚的校园,不复当年“彭三中”的优雅气质和治学氛围。我们在最简陋艰苦的环境里,培养出众多优秀的人才。我们在最先进的设备中,自我麻醉沦为平庸。
这是彭三中的悖论,也是今中国教育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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