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几年之前,我的大奶奶去世了,享年90岁。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她住的养老院给她送终,看她还算安详的脸,我总算放心了些。
大奶奶嫁的人是我爷爷的哥哥,所以我们都这样称呼她,而我的爷爷早年因病去世,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大爷爷更一直是个迷。
小时候我和哥哥跟着父母与奶奶一起生活,从我记事起,大奶奶就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一个70多岁身体依旧硬朗的老太太,喜好喝点小酒,而且有些耳背。小时候我常故意在她喝酒之后对她耳边逗她说“司马光砸缸”这几个字,因为她听不清楚,重复的时候总是说“司马刚砸缸”,引得一家人捧腹大笑。
大奶奶的手指很长,很干瘦,瘦到只剩骨头和皮,用力把皮捏起来的时候就像一道皮墙竖在手背上,她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皮打墙,活不长。
等我长大了一些,大奶奶想回养老院住,说想回去找找老朋友。我问家里人,大奶奶的孩子和老公去哪了,奶奶跟我说,大奶奶这辈子算是毁在一个男人手里了。
上世纪40年代,大奶奶出嫁了,嫁给了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小军官,据说那时候身边的人都很羡慕她,之后三年,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听奶奶说,大奶奶会绣花,手很灵巧,家里的被子枕头上的鸳鸯都是她绣的。
那几年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间。
战争结束后,小军官所在阵营失败,部分军官都跟着当时他们的领导逃去了台湾,在没有预先被告知的情况下,大奶奶的丈夫也自此失踪。有人告诉大奶奶,说大爷爷死在了战争中。
大奶奶就这样失去了她的爱人,只留下一双儿女,和一间小屋。20多岁花一样的年纪,在世人的眼里就成了一个带着一双尚未懂事的孩子守了寡的可怜妇人。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还未开花,就凋谢了。
迫于生计,大奶奶不得不去做很辛苦的工作养活两个孩子,和我奶奶一起干建筑小工,搬砖扛泥,勉强糊口。当时爷爷也一直帮衬着她,或许是心里觉得有一丝歉意吧。
奶奶告诉我,爷爷在战争结束的后几年收到了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是大爷爷写来的,但他不敢交给大奶奶。因为那个年代,这些是被明令禁止的,我爷爷之前是银行的小领导,那段日子活的很苦,每天被挂着几块砖游街。
人在那种时候,大概都只求自保,受够了那种脖子上被勒出血印,又要养活一家人的爷爷,终究还是未开口。
这样过了几十年,就在大奶奶以为苦日子快熬到头的时候,她的儿子因病突发疾病去世,隔几年,她女儿也因相同的病去世,大奶奶的天塌了,一直以来伪装的坚强的心,像是春夜里被雨打落的梨花瓣,碎的满地都是,她想了结了自己。
那时候我的爷爷已经去世,家里姑姑们也已经结婚生子,奶奶就让大奶奶过来帮忙带孩子,我们家有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也许是天使般的孩童,让大奶奶又心软了,也许只是寄托,她那颗爱子的心无处安放,这一呆,就带大了奶奶的几个孙儿。
奶奶说,那时候经常听到她半夜哭泣,喝酒之后也哭泣,哭着问我奶奶,为什么她命那么苦,为什么她的男人死那么早。奶奶不敢说话,怕说出的真相让大奶奶受不了。奶奶记得非常清楚,爷爷之前跟她说:大哥在那边又成家了。
他们那一代的女人,大概已经司空见惯,从封建社会的三妻四妾过渡到新社会,旧观念却依旧保留了,她没有骂大爷爷如何负心如何不讲夫妻情义,只是念叨:应该说一下的,应该说一下的。
从我懂事开始,大奶奶给我的印象都是潇洒爽朗且有趣的,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故事会和眼前这个老太太联系在一起。我无法猜测大奶奶那时候的心境,我也不敢猜测。
从爱人失踪,到两个孩子死去,她的情绪像海浪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崩溃,到无休止的哭泣,最后还是选择回归冷静。
我理解为什么70多岁的她那么想回养老院生活,甚至我猜她早就知道大爷爷根本没死,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成了另一个家。她一直忍着,一直不敢把这根绷紧的弦扯断。也许是她内心的骄傲,不想让别人认为她选错了人,她宁愿大家认为她只是一个寡妇。
大奶奶的晚年是在养老院过的,十几年,她没有再去别人家生活。
我们去看她的时候总会带上几瓶好酒,我照样给她说司马光砸缸,引得她笑容满面。她的床铺永远都是最干净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身体依旧硬朗,无病无灾,直至去往天国。
她的枕头上,依旧还有她绣的那一对鸳鸯。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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