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薛邈跟着陈清浅抄方转眼也有小半年了，之前因为心胸大气下陷而“心痛“的病人，经过一段时间调理，病人已经好了很多。
中年男子倒是大度，几次复诊，跟薛邈慢慢熟悉了，开开玩笑说薛邈学艺不精，又诚恳希望薛邈好好努力。
而陈清浅提到清末民初的张锡纯，薛邈特意去书店把他的《医学衷中参西录》买回来，粗略翻了一遍，在“治大气下陷方”找到“升陷汤”，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离中医太远，孤陋寡闻。
这一日，薛邈跟着罗永浩主任上门诊，这是罗主任的习惯。为了体现他科主任身份，故弄玄虚弄点小心思：其一，他拒绝用电脑开方，一律手写处方，显得传统，搞得医院划价室需要单另手动核算价目，苦不堪言；其二，他的处方，从来不自己手写，需要有人陪同上门诊，无所谓是住院医师还是实习医生，一个两个不多，三个四个也不为过，多多益善更开心，弄的科室人员和实习医生额外增加工作量苦不堪言。
快结束一早上的门诊，罗永浩主任出去上了趟厕所。正好来了位50多岁阿姨，是楼上消化科门诊转过来的。
病人见了薛邈，也没顾虑她太年轻，叙述病情：每日下午，出现腹胀如鼓，持续至凌晨5点以后可缓和，遇温则减，每日大便困难，伴有下肢水肿，平素乏力难耐，精神恍惚，在消化科给予“四磨汤口服液”对症治疗后，腹胀反而加重。
薛邈趁着空帮病人把脉：右脉弦细，左脉沉迟无力，舌质淡嫩而胖，舌苔薄白。一派虚像，为何会出现午后腹胀？这胀是实还是虚？如果实证为何“四磨汤“反而加重。课本有句话“至虚有盛候”，薛邈皱着眉头思考，想起之前在陈清浅处让人印象深刻的“补中益气汤“，薛邈隐约觉得还是中气不足。病人腹胀变化有两个特定时间段，午后加重，晨起减缓，这是因为一天之中阴阳此消彼长，中午阳气最旺，午后阳气逐渐衰弱，阳消阴长直至午夜阳气最弱，午夜过后，阳气逐渐恢复，又是阴消阳长。而推动气机的动力是阳气。
薛邈把自己的思路告诉病人，病人觉得有道理点头称是，“那么大夫你觉得我应该吃什么药？”
“我觉得你应该吃补中益气汤，补中益气。”
两人话刚说到这，罗永浩主任回来，看了病人。薛邈握笔在处方上，满怀期待罗主任会用什么主方。
“小承气汤…”
薛邈一愣，转而瞪大眼睛一脸失望看着罗永浩。
“怎么？有什么不合适？还是你觉得大承气汤合适？大小承气汤有什么区别你知道吗？”
“大小承气汤均用大黄通腹化积。大承气汤大黄后下，攻下之力强，为峻下剂，主治痞、满、燥、实四症俱全之阳明热结重证；小承气汤减芒硝，且三味药同煎，枳、朴用量亦减，故攻下之力较轻，称为轻下剂，主治痞、满、实而燥不明显之阳明热结轻证。”
罗永浩主任点点头，冷着脸，“既然你很清楚，为何质疑？病人难道不是痞、满、实与小承气汤方症吻合？”
薛邈看了眼病人，病人表情奇怪，薛邈心想可能是觉得跟自己之前解释差距太大。她想了想，觉得可以和罗永浩探讨下。转而试探着对罗主任说道：“可是我觉得病人不像是胃肠实症，更像是气虚造成，是不是可以考虑用补中益气汤…”
话还没说完，罗永浩的脸由铁青转为乌黑，狠狠盯着薛邈足足一分钟，整个诊室气氛尴尬。
病人看到这场景，帮着打圆场，“罗主任您是老大夫有经验，您开方子吧，年轻医生才学习，肯定有很多考虑不周，所以向您还要多学习。”
病人都说话了，罗主任缓和了下情绪，不再让薛邈写方，自己挥笔开处方，让病人楼下中药房抓药，而后扔下门诊扬长而去。
罗主任走后，病人并没离开，而是对薛邈说到：“你这大夫跟主任说话要留点，怎么能那么直接，会让老大夫觉得没面子。不过，阿姨还是觉得你说得对，我想先试一试你的方子好吧。”
薛邈被罗主任弄得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忍着没落下来，她不明白罗永浩为什么不可以和陈清浅一样，可以有说有笑讨论下病人病情，哪怕自己说得不好，也是一种成长。
薛邈透过模糊双眼看着病人，听到病人安慰，也只能点点头，轻轻擦拭了眼泪，缓过劲才对病人说到，“阿姨，补中益气汤药店有中成药，要不你可以买一瓶试一试。”
病人明白薛邈的意思，把主任方子收好折起来装在上衣口袋里。对着薛邈说：“好，我去买一瓶试一试，年轻大夫成长要经历的东西多，要相信自己，我看你以后能有大成就。”
薛邈感激地目送病人离开。
那之后，连着几天，罗永浩主任有意无意在科室给薛邈难堪，遇到病人讨论病情，都会阴阳怪气说到：“薛医生给我们讲讲吧。”
“你怎么把罗主任惹了？”多唻私下问起薛邈。
薛邈把那天发生的事说了。
“你是不是傻呀，说这话，也要看看是哪个主任。比如普外科主任心胸宽广，喜欢跟人探讨；但有些主任觉得自己就是权威。所以说能在罗主任面前逞能，你确实胆子大，甘拜下风。”
“你还开我玩笑。”
“不过我确实觉得挺奇怪的，你以前不是挺讨厌中医，最近一个阶段怎么变了一个人？”多唻一脸疑惑，“你…，被开光了？”
“滚，你才开光了呢。”
本以为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哪里知道，服用补中益气汤的中成药后，病人每日腹胀缓解，大便已经可以自行正常排泄，病人特意来感谢薛邈。
这事传到罗永浩主任耳朵里。薛邈奇怪的是，罗主任反而停止对她冷嘲热讽。薛邈有种暴风骤雨前的寂静，难得长点眼色躲着罗主任。
薛景突然有时间给薛邈打电话，“你这会外科楼下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薛邈在外科楼下一脸困惑看着薛景气冲冲从外科大楼出来，一把把她拉到角落里。
薛景单刀直问：“你是不是把你们主任病人截胡了？”
“啥病人？噢，你是不是说消化科那个腹胀病人？”
“我不管哪个病人，就问你是不是把你们主任病人截了？你给病人私下开药？”
“我没，那是病人要求的，再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罗主任给别的主任说的，我们主任听到了给我说的。”
“主任们还挺八卦。”薛邈一脸不屑。
薛景一听这话，气得抖着手点着薛邈脑门说道：“你不知道医院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就是有天大本事，也要把自己压一压。何况，你才学了几天中医，再说你们那个中医，一堆乱七八糟药堆一起没个章法，看好看不好还是随机的，你跟罗主任杠什么杠。”
“谁给你说中医没了章法？没章法是开药的人。自己开不好，怪到中医头上了。”
“……”，薛景一愣，多大火气都让薛邈给怼偏了。
“你别那么看我，我又没说错。”
“你不是特别讨厌中医嘛。中医神叨是你，中医有章法也是你。你是不是过两天还要说中医无所不能治？怎么别人把你往哪里带，你就跟到哪里。我今天跟你不说那么多，我就问你干嘛抢罗主任病人？”
“我说了我没抢，是病人自己要求我给她说个方子。”薛邈大声解释完，又小声嘀咕了句，“不至于吧，还不是为了病人好。病人又不是傻子。”
“哎～，薛邈你翅膀硬了？我好心你当做驴肝肺是吧。告诉你没考上研究生之前，你还是在科室里夹着尾巴做人。别说我没提醒你，锋芒毕露不是好事。大家刚开始当住院医谁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薛景说完一甩袖子，扭头就回外科楼。
“哥…，薛景，你回来，话没说完呢。”看到薛景是真的生气了，薛邈还是有点心虚。
“我说完了，听不听你自己考虑。”薛景头也不回撂下这句话。
薛邈对着薛景背影做了个鬼脸，看着薛景彻底消失，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以前是心思不在医院，吊儿郎当的没觉得什么。而今心里有了病人，想认认真真看病，却觉得压抑。
薛邈一脸失望站在外科楼下，想了半天。
罗飞扬从急诊科会诊回来路过看到薛邈，“薛邈，你怎么了？”罗飞扬有些意外，薛邈很少会摆出丧气表情。
“嗯，没事，我回科了。”薛邈叹口气，看了眼罗飞扬又解释道，“刚被薛景说了一顿。”
“哦…，算了没事，薛景是你哥，做什么事肯定也是为了你好，他有时候性子急。你别放心里了。”罗飞扬开导到。
“嗯，我知道，就是我有些问题…，算了我自己也说不清了。”
“说不清楚给你爸说呀。”
“谁？国庆？他怎么可能，一天锅碗瓢盆的，就知道问你吃饱了没有。”薛邈撇撇嘴。
“不是呀，我觉得你爸特牛逼，有些话三言两语就让人豁然开朗。我这么说怎么感觉你挺意外，你怎么跟薛景对他态度一样呀。我要有你们这样的爸，还不开心死。”
薛邈看到罗飞扬说起薛国庆，不是开玩笑，内心惊愕。
“我说得真的，走了，我楼上还有病人。”
“好的，好的。”薛邈跟罗飞扬道别。
薛邈下午上完班回家，对开门的陈丽问道：“国庆呢？”
陈丽指指旁边厨房，“饿了？”顺便接过薛邈的包。
薛邈打开厨房门，就见薛国庆开着抽油烟机，正热火朝天炒着菜，转头看了眼她，喊到，“赶紧关门，油烟都进到屋子里了，不干活别添乱。”
薛邈进了厨房关上门，看着薛国庆翻炒时，一边为了勾火，掂勺，一边还开心的哼着小曲，别提多陶醉。薛邈看着想笑，忍了忍，轻咳一声。哪想这一声吓了薛国庆一跳。
“你怎么还在厨房？要帮忙，就把那几盘菜端出去，这个马上好了就可以吃饭了，你哥回来没有？”
薛国庆等半天，薛邈没反应苦瓜着脸，“邈，你没事吧。”
这一问，薛邈突然憋了几天的委屈控制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薛国庆赶紧关了火和抽油烟机，手足无措时还及时发现自己手上有油，只能张开两个胳膊让薛邈靠在胸前哭了一场。
陈丽听到厨房声音，进了厨房，也是吓了一跳。
等薛邈哭完平静下来，父母二人才敢问薛邈。薛邈把这几天的事，前因后果都讲给他俩听。
“这个薛景狗东西，不理解妹妹，添什么乱，你等着，他今天要是敢回来，我不敲断他的腿。”薛国庆一脸愤恨哄着薛邈说到。
“邈，没事，你哥是为你好，有点急了。至于你们主任，我觉得不要正面冲突就好，…”陈丽话还没说完。
薛景开门对着大家喊到：“我回来了。”
陈丽和薛邈同时看着薛国庆，想看看他今天怎么敲断薛景的腿。
“我怎么忘，我还有一个菜没炒呢。”薛国庆开始装糊涂，薛邈破涕而笑。
晚饭时，薛景几次看了眼薛邈想说话，都被陈丽打岔堵回去，薛景只好边吃饭边恶狠狠盯着薛国庆。因为他觉得所有事情的源头都是薛国庆让薛邈跟师抄方造成。
“薛景，你要是带着气回家吃饭，我觉得你可以放下碗筷离开，一家人好不容易坐下吃顿饭，你什么表情。”陈丽放下碗筷，一脸严肃盯着薛景。
薛景知道他妈的厉害，小时候就因为饭桌上对薛国庆随口说了句脏话，被陈丽当场扇了一个嘴巴，从那之后他跟薛邈可以叫薛国庆为国庆，但不敢无礼，这是他妈的底线。
“那我能问问国庆为什么非要让薛邈学中医不？”薛景问陈丽。
“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妈…”
“薛景！”
“……”，薛景不敢在他妈跟前造次，只好把话憋了回去，就见薛国庆和薛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淡定地吃着饭。薛景只敢自己给自己翻个白眼。
晚饭后，薛景站在沙发边上，死死盯着薛邈和薛国庆看了半天，两人假装看电视，想将薛景当做透明人。但是薛景的杀气太重，父女俩如坐针毡，手拉着手，大气不敢出。
“国庆，我电脑有问题了，你过来看看。”陈丽站在书房门口叫着薛国庆。
“不是前天刚看过，你在启动下…，噢，对，马上来。”薛国庆反应慢，半天才懂，看了眼儿子，觉得老婆救了自己一命。
“国庆，国庆”，薛邈小声叫了两遍，薛国庆毫不留念的走了。
“别叫了，我陪你看。”薛景看着薛国庆离开一屁股坐到薛国庆刚才的位置，“今天的事，我道歉，说话重了，我不希望你在科室被罗永浩穿小鞋，踏踏实实有班上，然后考了研究生，调到更好的科室。”
“谢谢哥，我知道，我以后会注意的。”薛邈心里还是感动的。
兄妹俩和解，薛景也不再提中医的事。
… …
从跟薛景保证后，薛邈在科室里低调很多，准确说是吃一堑长一智，自觉的离罗永浩主任有多远滚多远。
即使这样，多唻还是替薛邈忐忑了几天，发现罗主任难得大度。
“你不觉得罗主任对你挺奇怪嘛？”多唻忍不住还是想扒一扒这件事。
“没什么奇怪的。”
“你怎么如此淡定。”
“淡定什么，你夜班上的不知道罗主任丈母娘最近胆囊做手术了。”
“知道他丈母娘病了，我夜班没问那么多，又不用显我，是胆囊手术吗…，天哪，薛邈你的意思不是想说你哥做的吧。”多唻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有个哥真好，哪里像我一直跟着奶奶。“
“奶奶也好，你奶奶多疼你。有个哥，有时候尽跟你抢。”薛邈曾听说过多唻父母离婚，从小跟着奶奶长大，让人怜地想抱抱她。
“也是。”多唻轻轻笑了笑。
“其实，也是凑巧了，罗主任丈母娘前天晚上急性胆囊炎急诊手术，罗飞扬夜班，薛景刚好是他的二线班，被叫去做了主刀。我也算狗屎运吧。”
“哇，好羡慕，薛景简直就是盖世英雄，宠妹狂魔。”多唻羡慕得直流口水。
“你喜欢，送你了。”
“不要，不要。”
薛邈看到多唻腾的一下脸红了，突然觉得多唻好似对薛景不一般的感觉，心里暗暗一笑。
“不要当哥哥，当老公也可以。”
“讨厌不，懒得理你了，走了，我还要去看老中医呢。”
“等等，什么老中医？我之前给你介绍的？”
“你那个陈伯伯？没来及去，最近医院几个护士约着看一个马大夫，祖传老中医，专看妇科。每天就放100个号，可难挂了。大清早6点排队，一放号，分分钟钟就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没那么夸张吧。”薛邈被勾起兴趣。
“你不信跟我去看看呗。看得好了，你也看看呗。”
“陪你先去看看吧，我没宫寒。”薛邈后半句话想说，如果水平不错，想拜师学一学。
下了班，薛邈跟着多唻，三拐两拐，到了一个想当偏僻的家属区，还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筒子楼改造出的，楼口外面已经坐着一群从老到少的女人们，有人已经熟络的开始讲看病心得。
“你是多少号？这么多人，那要看到什么时候。”薛邈问着多唻。
“嗯，75号，算下来应该是下午的25号，能看上，别着急。”
“我们是进去，还是门口等”。
“当然进去了，这些都是看过的，你没看到每个人旁边有个袋子嘛。”
薛邈经提醒才发现，每个人旁边——哪里是袋子，“明明是麻袋好吧。”薛邈难以置信看着多唻。
“不是挺合适的嘛，好多人路远，来一趟不容易，所以一次多抓点药回去喝。”
“那也不是用麻袋装吧，这是开了半年的药？”
“也就一个月吧，好了你就别那么多废话了，我们快点进去吧。”
薛邈一脸惊愕，还是被多唻拉进筒子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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