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刚写的小说,我隐身在他的网页偷偷地读,偷偷地拷贝,惊叹他的文学、哲学天赋,可他从不当回事,灵感来了,随手挥动几笔,写完就扔在角落里。从不将自己写的东西叫作品,也从不以写作者自居,压根就不想结识、加入文学圈。我也不敢现身对他说鼓励、期望的话,这会引起他的反感而屏蔽我,让我再也读不到他写的东西。
《奥德赛》其一
老方已经24岁了,就算他不甘地掰着手指精算到某天,病历处方上的生理年龄也分明在拍着他的肩头喟叹:“老方啊老方,作为一个准水手,你已经走过了你一半的人生。”
诚然,明媚的少年已经离他远去,炽热的青年正向他走来,即使惫懒如他也无可抗拒地即将驶向四海,这是东海人的使命。可如今身侧已千帆过尽,只有他依旧畏缩不前。
常言道,人生如海。
奥德修斯是老方的忘年交,这老头儿有个讨人厌的习惯:晚间嗜饮葡萄酒,饮罢就拉着老方涕泗横流地讲述着他从前“征服四海”的经历。
《奥德赛》其二
南海有巨人,百臂独眼,力扛千钧。巨人轻易击溃了奥德修斯的舰队,把众船员关进山洞并告诉他们:我每日杀一人,隔日多投喂一份口粮,待所有人都能吃饱后,就放你们离去。
“或许,得有一半人做出牺牲,才能拯救其余船员。”老方嗫嚅道。
奥德修斯点点头:“我们采取民主投票的方式决定生死。刚刚开始,有高尚者站了出来,自愿牺牲,可能分得的口粮还是远远不够。接着,我选择了年老体弱者,他们早已被饥饿折磨得半死,可食物缺口仍然很大。于是,我又盯上了那些家境殷实的船员,如果他们死了,那他们的家产按律法由其余船员继承,只要能顺利返航的话。我们害死了富裕者,此时只要再杀一人,就能脱困。”
“那最后,谁是这个倒霉蛋?”老方好奇地开口问道。
“我选择的对象是曾经顶撞过我的二副,他有自己‘小团体’,在远航时经常与我意见相左,如果把他除掉,往后的航程会顺畅很多。”奥德修斯眯起眼睛,“可他确实是个精明的水手哩,他和他的伙计们同样把矛头指向了我。最终,一场恶战还是爆发了。当第二天阳光照射进山洞的时候,岩壁上溅满了血迹,鞋踩在还未完全干涸的血液上,滋嗒作响。”
“最终脱困者,远少于船员的一半。”他补充道。
老方默然,老人腰形佝偻,向阴影中缩了缩。
《奥德赛》其三
北海有巫师,女身男相,须毛旺盛。巫师听闻了奥德修斯一行人的遭遇,非常同情,极力挽留幸存者们在此歇息数日,船员们自然求之不得。岛上的百姓民风淳朴、生活富足,比起东海犹有过之,奥德修斯好奇地向他们请教。
“你猜怎么着?”奥德修斯卖起了关子。
“因为有那位好心巫师的赐福?”老方心生向往,难道世间真有普度众生的神?
“嘿嘿,差不多吧。”奥德修斯搓搓手,“村长递给我一份日程表,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今日的所有行程。某时某刻,起床;某时某刻,劳作;某时某刻,如厕;某时某刻,行房……我起初以为这是他的日记,他却和我说,这是巫师的神谕,岛民们自幼遵循这份计划行事,才有了这方乐土。”
“这也太……”老方想起了北海百姓富足的条件,又看了看自己简陋的居室,欲言又止。
“乏味!”老人嬉笑着,“不久,我们一众船员也收到了来自巫师的神谕。同样是某时某刻,起床;某时某刻,劳作;某时某刻,如厕;某时某刻,行房……这种条条框框的生活哪里是我这种水手能忍受的哩!可是那些不遵守计划的船员,全被巫师处以了极刑。”
“那您是怎么逃脱的嘞?”老方适时地拍了一下马屁。
“后来我找到一条脱身之法!”老修斯眉飞色舞地说,“巫师的日程表里只写了某时某刻要劳作,于是我们就自告奋勇地去帮田地浇水。大家故意把洒水壶的漏眼堵死,只留一只眼儿出水,一壶水,撒半天也撒不完,我们就这样惬意得站着,磨着洋工。后来田地全干涸了,巫师见我们确实按照计划行事,也没辙,只能把我们撵出了北海。”
“我走的时候,正值计划表里的行房时间,我走过村长家的窗口,村长正和神谕安排的妻子性交。两具白花花的肥硕肉体蠕动着,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活像两头猪猡。”他补充道。
老方默然,老人腰形佝偻,向阴影中又缩了缩。
《奥德赛》其四
南海有女妖,身形丑陋,歌声婉转。塞壬女妖们包围了奥德修斯的船队,用歌声蛊惑着水手投海自尽。
“她们唱着什么?”老方问道。
“都是美好的事物啊,”奥德修斯咂了口葡萄酒,“唱自由、唱民主,唱人权勃发;唱精致、唱纯美,唱布尔乔亚;唱财富,唱美酒,唱雪月风花。接着我就看着许多年轻船员尖叫着‘活出自我!’跳进了海里,也有许多壮年水手高呼着‘享受当下!’被塞壬们分食殆尽。”
“哎哟,老爷子,那都是些老祖宗封禁的靡靡之音。”老方赶忙跳起来要捂住他的嘴。
“怎么?你不想听?”奥德修斯蔑了老方一眼,撅了撅嘴。
“那您是怎么脱困的呢?”老方心虚地岔开话题。
奥德修斯惨笑了一声:“呵,你听过海豹偷鱼的故事吧。海豹把偷来的鱼夹在腋下,看到前面有只更大的鱼就撒下旧的去捉新的,最终养殖户把它驱离的时候,它连腋下的两只鱼都没保住,只能落荒而逃。我呢,就是这样一只朝三暮四的海豹。我不断地被新的歌声吸引,不断地追逐,不断地放弃,不断地折返,我追随了每一段歌声,却最终回到原地。”
“最后幸存下来的,只有我一人。”他补充道。
老方默然,老人腰形佝偻,向阴影中又缩了缩。
《奥德赛》其五
东海有英雄,勇猛无畏,征服四海。大英雄名讳奥德修斯,盲眼诗人荷马为其著书《奥德赛》。
“这就是真实的《奥德赛》故事。”奥德修斯摊摊手。
“你这老小子,心狠手辣、偷奸耍滑、苟且偷生居然活出了一世英名。”老方也酒酣耳热,讥讽了这位幸运的老人,又话锋一转,“唉,我看这其余三海俱是十死无生。唯我东海,虽是陋所,但实为一片开拓进取之地。”老方大发感慨,自豪感油然而生。
奥德修斯桀桀怪笑两声:“小子,我且问你,你知道荷马那老瞎子为什么要杜撰我的经历,拔高我的形象,把我吹捧成东海的英雄?”
“那自然是宣传需要,你已经是个土埋眉毛的老头儿了,可《奥德赛》的史诗却能流芳百世,潜入每个东海孩子甜美的睡梦,衔起每位东海青年远航的船桨,击碎每尊东海汉子面前的巨浪。我可爱的老奥德修斯,自《奥德赛》书成之日起,所谓真相,就失去了意义。荷马大师要的只是一具承载在咱们东海‘开拓与进取’精神的躯壳!”24岁的老方,也自诩摸透了些“道理”。
老奥德修斯脑袋抡得像拨浪鼓:“小子,你这是一贝障目,不见汪洋呦!你可知那独眼巨人名唤波吕斐摩斯,他掀翻舰队的伟力,继承他父亲海神波塞冬的血脉。那塞壬女妖本是河神阿刻罗俄斯血液中诞生的美丽妖精,与缪斯女神比赛音乐落败,才放逐到此。那巫师喀耳刻更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女儿,她毒死了自己的丈夫,才来到北海隐居。”
这些隐史对老方来说十分稀奇,但老方也从中嗅出了一丝不安的气息,如果奥德修斯所言非虚,那这几位的来头属实不小。
奥德修斯见老方沉默,掰着手指细数道:“你看,暴力的独眼巨人需要娱乐解乏的戏剧,贪婪的塞壬女妖需要健壮可口的粮食,偏执的喀耳刻巫师需要听话能干的猪猡。”烛火透过斟满葡萄酒的破玻璃杯,在老奥德修斯脸上印出一道妖冶扭曲的酒红色烛影:“而咱们,就是最好的原料。”
老方惊声道:“你的意思是,千百年来一代代立志征服四海的东海人,”老方艰难地仿佛呓语,“是的,他们……都没有回来。只有你……回来了,你得知了真相。所以……”
“我可爱的老奥德修斯,自《奥德赛》书成之日起,所谓真相,就失去了意义。”脑海中,自己睥睨的声情回溯而来。
“小子,人间这几位,还只是众神的不肖子嗣。”奥德修斯走出门外,以酒杯示天,“天上那老几位,正歆享着咱们的血肉,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预备给东海的子民以无限的幸福哩!”他仰起头一饮而尽,迈向海岸,只余下杯底流淌着月白色的凄凉。
海风烈烈,鼓动衣袍,漏出老人干瘪的身躯。
“顺山倒嘞!”老奥德修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这是远古的山民们伐木的号子,如今靠海吃海的东海人已将它遗忘。他就这样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听见树木们倾轧倒塌的轰鸣;他伏在了曾经信仰的大海前;他伏在了如水的夜色中。
老方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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