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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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刚刚祖上乃是一家，恰巧我们两人父亲名字相同，从族谱上细细算来，他俩确实属于近亲属里的堂兄弟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历史原因，两家分开了，一个在镇子北边，一个在镇子西边。听老一辈说，我们这一脉王氏，先前住在严家以北的地方，地名“卧亮”。“卧亮”是邵寨人的叫法，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但更希望写成这样，明眼人一看就是“卧龙诸葛亮”，有“山川毓秀，英才辈出，人杰地灵”的意味在里面。

刚刚父亲与宁宁父亲私交甚厚，因为他们两家是邻居，更因为两人脾气相投。

宁宁父亲，就是我所谓的“元虎叔”了。

元虎叔一米八的大高儿，又很消瘦。我见他的第一面就觉得他和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的长相颇为相似。那时我刚好上初二，历史课本上有一幅插图，林肯正向世人宣读《解放黑奴宣言》。

其实，元虎叔是一个颇有创意的人。

二十一世纪前后，邵寨人喜盖平房，或从窑洞里搬出，或将土木砖瓦的房子推到。总之，一提到盖房就指红砖、机瓦、钢筋混凝土地基和圈梁、铝合金门窗组合而成的大平房。其中最著名的式样就是“工字房”了，一般为“四拐二”，即正厅和套间总共四间，外带一个偏房、厨房或者饭厅。

但宁宁家的平房可不是这样，整体布局由元虎叔设计，四合院样式，正屋和卧室连在一起，坐北朝南，左手靠东的是厨房和饭厅，右手靠西的是客房和储物间，正南则是又高又大的头门。

元虎叔参照了城里楼房的构造方式，进去先是客厅，两边各有两个小房间，则是卧室了。卧室的两面外墙上皆安置了很大的窗户，并且位置比农村人家的窗户都要低一些。这样无论早中晚，都能始终保证房间光线充足。厨房也是别出心裁，同样是锅台连着土炕，但在炕墙上预留了空间，用来放置鞋袜。这样下炕时就知道鞋子在哪里，且用油布遮盖着，既方便了主人，又使得房间干净整洁，看着舒心多了。

这样新颖巧妙大气的构思，即使放在现在来看，无疑也是极其前卫和胆大的。

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布局，在邵寨有平房的人家，至今我没有看到过第二户。

其实，元虎叔又是一个正人君子。

邵寨镇的人娱乐很少，虽然开设了众多棋牌室，但大家心知肚明，那是打麻将的专用场所。曾经好几个早晨，我搭乘七点半的班车去灵台，经常能看到从麻将室出来的“大神”——头发乱糟糟的，还不如鸡窝，胡须几个月没打理的样子，喝口汤估计汁水得漱漱地往下掉，双目布满红血丝，但瞳孔仍放宝光，而且满脸出油，挂满尘网，哈欠连连。他们一边往早餐店趔趄行进，一边和旁人讨论昨晚自己的妙招——宁愿自己听不了牌也要扣着那张唯一的二饼不发，把对门那个孙子气个半死。

但有一样事物，深受邵寨中老年男人们的喜爱，那就是下中国象棋。邵寨镇曾经举办过农民运动会，其中一项就是下象棋比赛。

是高手，终须华山之巅论剑；是高人，终要在手厎见真章。邵寨塬上，如果你是象棋高手，那么定要到街道摆摊，或者应战，这样一路“杀”过去，大杀四方。杀着杀着，脚下尸骨遍地，自然而然就成为高手了，消息不胫而走，声名在外了。

于是每当赶集的时候，总能在小店门口看到一群人围着棋摊指指点点，仿佛自己的想法才是妙招，只要这一步走下去，对方“非死即残”。说着说着便觉得十分不过瘾起来，便越俎代庖，亲自挪动那棋子。两个下棋的人都不说话，看棋的人却争论起来，一会儿唾沫横飞，面红耳赤，口吐芬芳，几挥老拳了。

俗话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这方面，元虎叔一直做得很好。他只是站在人群后方看着，听着，思考着，从不言语。偶尔等人散了，邀上好友，对弈几局。侥幸赢了，也不沾沾自喜，给人耳提面命，指点江山一番；眼看输了，也不败兴气馁，索性投子认输，再来一局罢了。

其实，元虎叔还是一个正直耿介的人。

有一次，元虎叔要去街道磨面，找父亲借三轮摩托车一用。父亲二话没说就出借了，并且信誓旦旦地对我讲：“信不信，你元虎叔肯定会把油箱加满然后开回来。”我自然表示怀疑，但事实却立马打了我的脸。

他们村到邵寨街道，最多也就三四公里的路程，能耗多少油，但他一不占便宜，二不欠人情，硬是加满了油然后把车完好无损地开回来，最后骑着自己的踏板摩托车回家去了。

我只有一个亲舅舅，母亲出嫁后，记忆中只有一次到过我家，还是来借摩托车。借了后迟迟不还，父亲只好亲自去取，结果车还坏了，发动不了，链条也断了，一直闲放着，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父亲无法，只得推着去修。自始至终，舅舅没有说过一句话。

后来宁宁在西安买了房子，把父母亲接到城里居住。当了一辈子农民，当然不习惯住在水泥框框里面而无所事事，既扛不得锄头，又下不得田地。于是宁宁给元虎叔在小区里找了个保安的活计。后来听宁宁说，他经常和同事摩擦出点小火花。是啊，他那么耿直的一个人，看见黑暗就会抨击，听见不平就会愤慨，又怎能不会处处碰壁呢。

小学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周晔写的《我的伯父鲁迅先生》，里面提到鲁迅先生关于自己鼻子被“碰歪了”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想，四周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作者也如此“恍然大悟”地回道：“墙壁当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接下来，“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圆滑世故当做处世原则，极力吹捧和自我标榜“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心一意争抢着做“老好人”，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渐渐变得表里不一，阿谀奉承，随波逐流，麻木不仁。可却忘了做人的本质，乃是热诚和公正，纯真和善良，勇气和担当。

听父亲说，元虎叔曾提到过这么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诚然，他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