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堤紧傍涪江,是川中最大的水陆码头。
一向行商云集,船楫如云。
洪城有川中盐仓美誉,所产精盐,大多在青堤盐监局发售。
盐银则按季押送洪城归库。
今日是盐银入库的日子,直到未申之交,按理早该押送到的盐银,青堤盐监局押送的三万两盐银,和护送的五个盐丁、一个盐监吏,却影儿也没见。
盐大吏何立大感不安,青堤距离洪城,也就两个时辰脚程,更何况盐监胥行三守时得很,从来都是午时差一刻,准定到达。
如此一想,更不敢耽搁,立刻派人快马查看究竟。
心急火燎等回消息,却是连人带银不翼而飞了。
吓得他魂飞魄散,忙不迭禀报了知府温知节。
温知节也惊得一身冷汗,一边着人传召捕头高兴宇,一边调派人手,连夜沿青堤至洪城官道查勘。
高兴宇赶回洪城,见过温知节后,马不停蹄,立刻出城,沿青堤官道查找线索。
跟他一道的盐大吏何立,如丧考妣般哭丧着脸,嘀咕道:“三万两盐银,六条人命啊,到底何方神圣,有如此手段?”
也难怪他如此说,洪城地方一向太平,根本没有成股的山匪豪贼。
况且胥行三行伍出生,寻常七八个人,根本近不得他身,再加上五个盐丁,要想劫银,绝非易事,更别说连人带银,一窝儿全端了!
出城没多久,便遇到头拨查勘的人回来了,说在离青堤五里的太平桥头,开茶铺的张老汉,在巳时一刻看到胥行三一行经过,还给他们一人盛了碗茶。
然而在太平桥后,过一线崖,到老渡口,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胥行三一行了。
一听说一线崖,高兴宇心里“咯噔”一下。
太平桥与老渡口之间,是一扇直插涪江的峭壁。
连通两端的,便是开凿在崖腰的五尺窄道。
人行道上,胆儿小的,真觉得命悬一线哩!
往上看,怪石峥嵘,舞爪张牙,几欲飞坠。
往下看,江流飞泄,浊浪排空,如怒如疯。
是以这段路,人便称为“一线崖”了。
如果胥行三一行遇劫,会不会在此路段?
那行劫之人,预先设伏,然后来个措手不及?
既而将这路段仔细回想了遍,跟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推测。
一线崖长约二里,左为悬崖,右是峭壁,攀附尚且不易,更别说藏身设伏了。
这么想着,看看已到了老渡口。
老渡口是官渡,守着渡口的老李老张,也是吃官粮的。
见了高兴宇,一齐过来见礼。
高兴宇立在渡口,往一线崖方向张望,但见道分两岔,一条奔这渡口而来,一条顺着崖脚,隐进崖下林里。
口里问道:“昨天渡江的,有多少人?其中可有异常的?”
那老李沉吟着道:“昨日洪城不逢集,所以过江的人,不过一百个左右的光景。我在这老渡口三十年了,这过江的人,来来回回,差不多都成熟面孔了。”
高兴宇点点头,指着一线崖出来的岔道,又问:“那是往柳树沱去的吧?昨日上午,可有成群的人经过?”
那老李想了想,恍然大悟般猛地一拍大腿。“哎呀,昨儿个约摸午时光景,是有一群人从一线崖过来,往柳树沱去了。好像是杂耍班子,男男女女都有,提着花枪彩刀呢。莫不是他们坏了胥盐监等性命?”
高兴宇心里一震,忙问道:“他们大约多少人?可有大的辎重?”
那老李昨日也只是一晃眼间看到,跟着那帮人便隐进了道中林里。
这会儿高兴宇追问,只急得只挠头皮,却也说不出个究竟了。
高兴宇不敢怠慢,立刻调拨人手,朝柳树沱方向,查找那帮人下落。
三个时辰后,高兴宇等人找到了那个杂耍班子。
正是柳树沱逢集,那班人在集外空场子里,扯着个圈子,场边上有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手提铜锣,一边敲一边卖力吆喝。
场中几个小童,收拾得花里胡哨,正玩着翻斤斗拿大顶的玩意。
见公差驱散看客,从四面围来,那中年人立时着了慌:“官爷,这是为何?”
公差也不搭话,呼喝着便把铁链往他身上套。
高兴宇放眼一看,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场中虽有近十个人,但除了这小胡子一个成年人,其他全是十二三岁的孩童。
见如狼似虎的公差,全都吓得一动不敢动了,有两个年龄小的,已哇哇哭出了声。
抬手制止住公差,朝向已骇得脸色腊黄的中年人问道:“你这班子,就你和这帮娃娃?”
中年人连连点头,“官爷,小的带着这帮娃娃,走镇串集营生,一向本分守法啊。”
接下来,中年人说,他是三天前到的青堤,在集上耍了两场,住了一晚,昨日来赶柳树沱的集。
说着指着场口卖布的商贩:“昨日与我们结伴的,还有那位杨掌柜。”
叫过商贩一问,那商贩原是青堤人,成日串集贩布,昨日确实与这杂耍班一道的。
高兴宇心知这一趟是白跑了,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放进中年人手里,歉疚地说:“对不住,耽搁你营生了。对了,昨天一路过来,可有见过啥异常人?”
中年人费力想了想,最后茫然摇了摇头。
高兴宇好生失望,回头要走时,有个胆大的娃娃却说:“我看到个异样的人。”
一问之下,却啼笑皆非,原来这孩子看到的是个破衣烂衫的疯子。
那贩布的杨掌柜往那孩子头上一拍,笑骂道:“别看那疯子游魂野鬼样,人家哥哥可是官老爷呢,当心抓你吃官司。”
话一出口,却想到一帮公差官老爷正站在周围,忙讪笑着,退回自己布摊。
见找不出啥线索,高兴宇只好带着人往回走。
路上,何立叹息着道:“如果胥行三真失踪了,那疯子,怕是也活不长了。”
见高兴宇不太明白,何立解释说,胥行三无妻室儿女,赴任时便只带了个疯子弟弟。
如果不是胥行三看护,那疯子早就饿死冻死了。
听这么一说,高兴宇不禁也有些神色黯然。
这一往返,几个时辰便过去了。
高兴宇心知一时也难找出头绪,看看大家,也都劳乏不堪了,便决定在青堤盐监局住一晚。
盐监局共三重大院。
进门一条过车的青石板道,一直通到最里那重院子。
第一重院子,是平常售盐的铺子,第二重院是屯盐的仓库。
第三重院,左右两排房子,是青石作墙的银库。
中间对着道的,是几间值夜盐丁住处,这一夜,众人便住在这里。
第二日一早起来,高兴宇在院子里随意走动,觉着空气里夹着股子粪臭。
还以为有人在茅坑出粪呢。
叫过个盐丁一问,那盐丁却说没人出粪,指着院角一道门,说臭味是从里面出来的。
“也不晓得那疯子在搞啥名堂,弄得盐监局全是股子大粪味了。”
高兴宇想起胥行三的疯子弟弟,便说要去看看他。
那盐丁很是不愿,嘀咕道:“邋遢得要命,有什么好看?”
见高兴宇并不接茬,只好嘎地推开院门。
院落不大,中间丈余大个院子,铺着青石板。
三面环着五间门房,粪臭便是自左角靠墙的茅坑散发出的,茅坑旁还码放着几块石板,大概是当初铺院剩下的。
盐丁指指旁边小屋,说疯子胥五就住这里。
过去一推门,喊声:“胥五,捕头老爷来看你了。”
院里粪臭原本浓郁,门一开,又多了几分既酸且腐的气息。
屋里光线极暗,只摆放着简单的桌椅,被唤胥五的人,篷头垢面,正坐在桌前,手里捏着只干硬了的馒头,伸长舌头,在馒头上来来回回舔。
抬头见了高兴宇,吃吃笑道:“吃、吃、吃……”
说着便捏了馒头,热情地往高兴宇手里塞。
高兴宇哭笑不得,只好退了出来。
高兴宇回头又盯着茅坑看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地出了小院。
叫来几个得力公差,如此这般一阵吩咐后,自己重新躺回床上,拉上被子,居然蒙头大睡。
盐大吏何立进来时,高兴宇睡得正酣呢。
急得忙把他推醒:“高捕头,案子要紧,怎的白日里还睡得下!”
没想到高兴宇不置可否地一笑:“昨夜没睡好。不补上一觉,案子办得也就没精神了。放心,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案子便有分晓!”
说完倒头又睡。
晌午时分,分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睡饱的高兴宇,听了探回的消息,立刻找来何立,笑道:“何大吏,这案子现在可破了!”
何立哪肯相信,却见高兴宇信心十足,不由又惊又疑,“谁作的案?”
高兴宇笑道:“你来便知。”
说着带头走进后院。
疯子胥五,正痴愣愣地立在院中,见众人进来,嘿嘿直笑,一边拍着手,一边说:“吃、吃、吃……”
高兴宇信手一指胥五:“作案的人,就是他了!”
何立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你疯了?他可是个疯子!”
高兴宇道:“他若真是疯子,那我也是疯子了。”
那疯子胥五分明一愣,跟着傻笑着指点着众人:“疯子、都是疯子,嘿嘿。”
高兴宇冷冷一笑:“你还再指?可就是你的手指,让你露馅的。”
胥五凭空指点的手,竟突地像僵了般,满是黑垢的脸上,看不到表情,但眼里,却分明是狐疑。
“你身上够脏,可惜,指甲缝却脏得少了。最容易藏污纳垢的,本是指甲缝才对!当然,你还可以继续装,不过,等会儿我在茅坑里起出盐银时,你怕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胥五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朝茅坑方向看了一眼,跟着一声叹息,脸上疯傻的表情一扫而没:“你是如何发现的?”
“粪臭。粪水积淀,臭息下沉。但几万两银子下去,积淀物上翻,想不臭都难。”
高兴宇停了停,又说:“还有,押银前夜,值夜的人和你喝过酒,你自然可以下药将他们迷倒,将银车推进小院,将银两取出,装上青石板,带上你疯弟弟。
行到一线崖时,以你的身手,突然发难,寻常盐丁哪能抵挡?
既得手,即连人带车,抛于江中。
再假扮疯子,潜回城中。
造成人银不翼而飞的假像。
只可惜,守城的兵丁,只见过疯子进城,却想不起你啥时出城。
巳时一刻,盐银从太平桥经过,巳午之交,杂耍班子在一线崖遇到你,你自是从一线崖过来,可老渡口和往柳树沱方向,却没人见过你。
我派出去的人,也已在一线崖下游湾流处,捞起银车残片。
如此,你还有何话说?”
“胥五”颓然道:“想我胥行三,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立下无数战功,临了却只配当个盐监!
经手无数白花花银子,年俸却不过区区四十两。
加上个疯子拖累,连老婆也娶不上。
这如何叫我甘心?
没想到原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竟如此快便漏了底。”
说完长叹一声,整个人顿时萎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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