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一)
上海的旅馆风格总是别具一格——墙壁是西式而地板却是日式的叠敷。这间旅馆二楼的房间角落放置着一架试衣镜,其内清晰映现着房中一部分的光景——天蓝色墙壁立于尽头、数张全新的叠敷铺在其下、而后是一位背对于镜,留着西式风格发型的女子——在镜中一片冷寒的暗光中,她显得苦闷异常。女子似乎从方才起就一直在做着缝补的活计。
女子身着朴素的绢绸制和服外褂,虽是背身,但从那散乱的额发隙间,仍可稍稍窥见其肩上苍白的侧脸。她的双耳透薄如纸,些许微光穿透其间,稍长的鬓角下垂,淡淡模糊了她的耳根。
放置着这张试衣镜的房间内,除隔壁房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外,再无一物可打破这沉默。就连窗外尚未止住的雨声,也只是给这沉默徒增单调之情罢了。
“老公。”
如此数分钟逝去后,女子继续着手上的活计,突然有些不安稳似的向某个人开了口。
是谁?——房间中除女子以外,还有一名男子。他套着短袖棉袍,舒展着身躯趴在极远的地板上,正看着面前摊开的英文报纸。但男子似乎没有听到女子的呼唤,他只将手中卷烟的烟灰弹落到跟前的烟碟里,都未打算从报纸上抬眼。
“老公。”
女子再一次发声,但她自己的视线却也是一直落在手头的针线上的。
“怎么了?”男人似乎有几分烦躁,他抬起头,圆滚的胖脸上嘴边蓄有短小的胡渣,这张脸看上去像是个活动家。
“就是这个房间——这个房间能换吗?”
“换房间?可我们不是昨晚才刚搬到这儿来的吗?”
男子面带疑惑的问道。
“是才搬过来的——但之前的房间会更舒服一些吧。”
他们曾在一间光线昏暗、令人深感拘束的三楼房间中住过两星期左右。而现在,男子感觉这一瞬间眼前赫然又浮现出了那房间的光景——窗墙的漆面已然脱落,挂在窗户两侧的花布窗帘长长垂下,一路落至变了色的叠敷之上。窗户上放有一盆天竺葵,不知是何时浇的水,早已叶枯花稀,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向窗外望去,在杂乱狭小的胡同里,总有戴着草帽的中国车夫无所事事的徘徊不散。
“可你之前在那房间的时候不是一直吵着闹着说烦吗?”
“是这样,但我到这儿一看,突然就觉得这个房间也很讨厌。”
女子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露出一副阴郁的面容。这张脸双眉紧蹙,眼角尖长,令人自感她的锐气。但从她双眼的晕色中,却也多少可以感受到她正忍受着某种煎熬。她带着病态的表情,紧锁牙关,以至于眼后部的肌肉竟有青筋浮现。
“可以的吧......不行吗?”
“可是这地方比上个房间又大又舒适,也没什么不足之处——还是说你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是没有......”女子有些犹豫,但并没有进一步的说明,只是心心念叨般再一次用同样的话问道:“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男子将手中卷烟的烟灰吹落在报纸上,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房间再度被寂静笼罩,唯有窗外仍未歇止的雨声漫天作响。
“春雨当时节——”无言不久,男子翻身仰面躺下,自言自语般说了起来,“等到芜湖之后,俳句都得从头再来了呢。”
女子并未搭话,仍在做着手头的针线活。
“芜湖也不是那么差的地方啊,住宅大,庭院也宽得很,可以种些花草什么的。原本也有叫雍家花园的——”
男子戛然噤声,这间寂静的房间中不知何时起似乎有人在暗暗啜泣。
“喂。”
哭声遽然消失了一瞬间,却又断断续续的再次响起。
“喂!敏子。”男子把手肘支在地上,直起上半身,眼神中满是困惑,“你不是和我约好了吗?不会再发牢骚,不会再哭,不会再——”
男子轻轻抬起眼皮:“还是说除了不喜欢这房间以外,另有什么伤心事吗?比如想回日本,或者不想去中国的乡下?”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敏子簌簌泪下,意外的强烈否定了男子的话,“只要有你在,我哪儿都愿意去,可是——”
敏子垂下眼,紧紧咬住透薄的下唇,似乎是在遏制将奔涌而出的泪水。看去她苍白的面容,在其肌骨之下,有某种肉眼无可见的有若烈焰一般急切的东西在熊熊燃烧着。敏子微微起伏的双肩、濡湿的睫毛——男子守望着妻子的一切,竟诞生了同他的心境毫无关联的感触——在这瞬间,他感觉到了妻子的美。
“可是——就是很讨厌这个房间。”
“所以我刚刚不也说了吗?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这房间啊?你只要好好说清楚——”
男子刚说到此便发现敏子的双眼一直注视着自己。在那双翻腾着泪光的眸子深处,闪烁着悲恸不已的光,而这光又与恨意何极相似。
为什么会讨厌这房间?——这不仅是男子自身所抱有的疑问,也是在敏子沉默不语之间,直直抛向男子的一个反问。男子与敏子四目相对,对之后的话踌躇不决。
但在话语中断的短短数秒内,男子与妻子相对的脸上,便逐渐充满了已然知晓的神色。
“那个吗?”男子在掩饰心中的波澜一般,以异常冷淡的口吻道:“我也放不下。”
敏子听言,眼泪纷纷扑簌掉落膝上。
窗外不知何时起,暮日在烟雨中变得朦胧而恍惚。在天蓝色墙壁的对面,婴儿仿佛立志要与这雨声不歇抗争般,现在也仍啼哭着。
(二)
艳丽的朝阳与二楼的飘窗紧密相拥,对面背阳耸立着一栋三层楼房,一层薄薄的青苔漫爬在其红色的砖瓦上。站在这边昏暗的走廊望去,这飘窗宛若挂在房上的一副巨大的画一般,以橡木制成的结实窗框正如画框般镶嵌在房壁上。在这幅画作正中,一位仅能看见侧脸的女子正编织着小小的短布袜子。
女子似乎比敏子更年轻一些,她身着华丽的大岛羽织,受雨洗炼的朝阳耀眼的大片流淌在她匀称而丰实的肩部——也流淌在这大岛羽织上。她微微俯首,阳光随之落在气色正佳的双颊上,也落在其丰厚嘴唇的微小绒毛上。
中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是旅馆这一天里最为安静的时候。来做生意或是游玩的住客现在基本都已外出,租住在此的机关职员下午之前自然也不会回来。在悠长的走廊上,时不时响起的唯有穿着草屐的女佣来回穿行的足音而已。
在飘窗所面朝的走廊上,这时一位拖着红茶用具、约莫四十岁光景的女佣有若剪影画般从远处缓缓走来,她一言未语,或许是没有注意到飘窗里的女子,仍自如的步过了窗前。女子看见女佣的身影后却亲密的唤道:
“小清。”
女佣听见后微微颔首回应,接着向飘窗旁靠去:“啊,您神气俱佳呢,令郎还好吗?”
“我家小孩吗?他正睡着呢。”女子停下手中的编针,露出了孩子般的微笑,“小清啊你说——”
“是什么事呢?一本正经的。”
女子单把围裙托入流淌在飘窗上的阳光里,浅黑色的瞳孔中浮现出了笑意。
“就是隔壁的野村——是叫野村吧?他的妻子是?”
“是,妻子叫野村敏子。”
“敏子吗?那跟我是同名呢,他们已经走了吗?”
“没有呢,大概还会住个五六天,之后好像就要去芜湖还是哪儿。”
“可是我刚才路过时房里已经一个人都没了呀。”
“是,他们昨晚突然换去了三楼的房间。”
“这样啊。”女子似乎在考虑什么,偏了偏圆润的脸庞,“就是他们吧?刚到这来的那天小孩就去世了。”
“是啊,真是太可怜了,也马上送去医院了,但还是......”
“这么说是在医院里去世的吗?难怪一点消息都没有。”
女子剪过刘海的额头上冒出一丝忧郁的神色,却又立刻如前一般,展开了快活的笑颜,眼神中充满玩笑似的说道:“那知道是这样就没事了,你快走吧。”
“啊,真是无情呢。”女佣不禁笑起,“说这么无情的话,当心茑之家(注:根据《芥川龙之介全集第八卷》的注解,此处指春楼的代号。)有电话打来,悄悄的就报告给老爷了。”
“好啊,要打就赶紧的。你红茶都快冷了还不走。”
女佣离开飘窗前之后,女子轻轻哼着歌,再度编起手中的袜子来。
中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是旅馆这一天里最为安静的时候。在此期间,女佣们会逐个拜访每个房间,去处理枯死在花瓶中的花。男佣们也会在此时去磨亮二楼和三楼的黄铜扶手。在这沉静逐渐包围整座旅馆时,唯有街头的喧杂会穿过敞开的玻璃窗户,同阳光一道闯入。
女子放置在膝上的毛线球突然颠簸滚落,在地上咚咚弹起,而后拖着一线长红向走廊滚滚而去——正这时,一人恰好来到,静静屈身拾起了毛线球。
“真是太谢谢你了。”女子从藤椅上起身,有些羞愧的向来人颔首示意。捡起球的正是方才女子和女佣闲言碎语的主角——形容消瘦的敏子夫人。
“不用客气。”停留在敏子纤细指尖的毛球滑入比肉脂更为白嫩的掌间,“这儿真暖和。”
敏子靠近飘窗,感到阳光刺眼般些些眯起了双眼。
“是呢,只是待在这就感觉要打瞌睡了呢。”
两位母亲立在原地,颇觉幸福的相视微笑着。
“啊,好可爱的婴儿袜。”敏子的声音中并无半点异样,但女子听到后,还是不自觉的悄悄错开了视线。
“有两年没看到过编针了呢,忙得老是没时间。”
“我们有时间也总是在偷懒的。”
女子把编着的袜子扔到藤椅上,有些无奈的笑了。敏子的话在无意之中再次痛击了女子。
“令郎——是令郎吧?是何时出生的呢?”
敏子将手插入秀发中,一眼瞟过女子的脸。昨日令她痛苦不堪的婴儿啼哭声,现在却比任何东西都挑逗着她的兴趣。然而敏子也深知,若去满足这欲望,能得到的只有痛苦的翻新。就如同小动物在眼镜蛇面前不可动弹一般,敏子的心也在不知觉间受到了其痛苦的催眠,而那欲望或许就源自于此。像是负伤的士兵特意将身上的疮痂撕开,只为贪图一时的快感,这对无尽痛苦的追求不却是病态心理的表现之一吗?
“在今年正月节出生的。”女子答着话,露出了些许犹豫的神情,却又立刻抬起眼,哀怜的说道:“府上竟会有此不测......”
敏子在湿润的眼中挤出一丝无奈的微笑,回道:“是,因为患了肺炎——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真是天灾人祸事出突然,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女子的眼中不知何时起泛起了点点泪光,“我们要是碰上这种事,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开始确实是非常难过——现在已经想开了。”
两位母亲立在原地,寂寞的眺望着朝阳的日光。
“这边正流行很严重的感冒——”女子似乎深思了一番,接上了中断的话,“日本的话就很好,气候也不会这么多变。”
“就是想过来看看也不太清楚,但确实是经常下雨呢。”
“今年尤其——啊,宝宝哭了。”女子细听着孩子的哭声,扬起了一抹宛若他人的微笑。
“抱歉打扰一下。”两人的对话还未结束,方才的女佣便踢踏着草屐怀抱哭泣的婴儿来到了女子身旁。
那婴儿——包裹在华美绉绸中紧皱着眉头的婴儿——缩紧下巴的健康婴儿——敏子迫使自己的内心不去看望他分毫。
“我把窗帘放下来,他马上就要睡了呢。”
“麻烦您了。”
女子不太熟练的轻轻接过孩子,怀抱在自己胸前。
“啊好可爱啊。”敏子把脸凑过去,随即感到了一股剧烈的乳臭味。
“哦哦,哈哈,多白多胖啊。”
女子红光散散的脸上不住的满盈着喜悦的微笑,她并非不同情敏子。但——但从其乳房之下——从那身为母亲而胀满的乳房之下喷涌而出的得意之情,却也是无可遏制的。
(三)
雍家花园的槐柳在午后的微风中迎风而颤,日光透过枝叶在庭院的草坪和土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不,不只是在草坪和土地上,也蔓延到了那槐树本体以及一张与这院子及不相称的天蓝色吊床上。吊床上仰面躺着一名微胖的男子,他仅身着一件夏季短裤和背心,任午后的阳光在身上落下光彩。
男子给卷烟点上火,眺望着挂在槐树下的中式风鸟笼。笼中的鸟好像是文鸟,它在明暗斑点交错的笼中来回跃动于鸟架之上,也会时不时疑惑的望向鸟笼下的男子。男子每与鸟儿视线相对,便会笑着将卷烟送入口中,再不就是同人对话一般,说些“看这”、“你怎么了?”之类的话逗弄鸟儿。
四周随着庭木的颤动,隐约的弥漫出一股香草的气味。先前遥远的空中还有轮船的汽笛声悠悠传来,而现在却万籁俱静再无一声可闻。
那艘轮船大许已经离去了吧——在红泥沉浮的混浊长江中,拖着一条耀眼的水线,驶向东方或西方。在能看见江水的码头上,一位近乎裸身的乞丐在啃食西瓜皮。那或许还有一群小猪崽,在横卧已久的母猪腹前,争食着乳汁——对小鸟已然厌倦的男子开始沉浸在幻想中,迷糊间感到睡意翻涌。
“老公。”
男子张开双眼,正见敏子站在吊床旁,她的气色比起尚在上海时好了些许。敏子没有化妆,阳光穿过枝叶亦在她的秀发、腰带以及那印着中等大小花纹的浴衣上洒下明暗交错的斑点。男子看着妻子的脸,惬意的打了个哈欠,而后颇费劲似的从吊床上坐起身来。
“有信来哦老公。”
敏子只在眼中堆满笑意,她将数封信件递给男子的同时从浴衣的胸襟中抽出一张桃红的信封,从中取出一张短小的信纸读了起来,“今天我也收到信了呢。”
男子坐在吊床上,嚼动着已所剩不多的卷烟,漫不经心的看起手中的信件。敏子仍站在原地,双眼一直落在与信封同是桃红的信纸之上。
雍家花园的槐柳在午后的微风中迎风而颤,日光透过枝叶在这平和的二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文鸟不再啼叫,一只嗡嗡作响的小虫一度盘舞于男子的肩部,却又立刻的飞走了.......
沉默不会儿,敏子专注于信件的眼尚未移开,却突然小声叫道:“啊,隔壁的孩子也去世了。”
“隔壁?”男子稍微来了点精神,“隔壁是哪?”
“就是隔壁呀!就是上海那个XX馆的隔壁。”
“哦哦,那家孩子吗?真是可怜。”
“明明看上去很健康的。”
“因为什么?生病死的吗?”
“也是感冒啊。她说一开始还以为只是着凉了而已。”敏子似乎有些兴奋,赶紧的接着读了下去:“送子就医时已是回天乏术——这和我们很像吧?施以针注、灌以氧气,万般手段皆已尽使——下面这个怎么读来着?啊,对,哭声。然哭声渐微,当夜十一时五分前后,终是气绝亡矣。当时小奴悲苦还望体察三分......”
“真是可怜啊。”男子再次缓缓仰卧回吊床上,口中念叨着同样的话。在他的脑海某处映现出了一个将死的婴儿,那婴儿尚在喘息,但转眼间喘息便变为了哭泣声。这健康婴儿的哭泣声,与窗外漫天的雨声交织,充补为毫无间隙的声幕——男子沉浸在自我幻想的同时,也仍倾听着妻子所读的信件内容。
“当时小奴悲苦还望体察三分,念起此事便所想当日小子与夫人正有一面之缘,想必当时夫人也——啊啊,不行不行,真的这个世界都好烦啊。”
敏子抬起满眼忧愁,神经质的蹙起粗浓的眉毛。但在一瞬的无言之后,她望去鸟笼中的文鸟,突然欣喜的拍起两只纤细的手,说道:“啊啊,我想到好主意了。我们为那孩子把这鸟放了吧。”
“放了?那不是你很珍重的鸟吗?”
“啊啊是啊,但是没关系的。就当是为了隔壁家的孩子追修善事好了。你看,佛家不是有‘放鸟’之说吗?就这么做吧,孩子一定会很喜欢文鸟的——我好像有点够不着啊,我拿不到的话就请你帮我取一下吧。”
敏子走到槐树底下,踮起穿着草屐的脚,尽力的伸长自己的手。但她无法轻易够及到悬挂着鸟笼的树枝。文鸟见况也癫狂了一般,不停煽动着自己薄弱的羽翼。鸟儿的翅膀震颤着笼内的食碗,溅洒了许多玉米碎落到笼外。但男子不为所动,他只看笑话似的望着妻子,看着妻子扭曲的咽喉、鼓起的胸部以及那以踮脚的姿势支撑着全身体重的双足。
“好像够不着啊?我拿不到啊。”敏子仍旧踮着脚,转身面向丈夫,“帮我拿一下吧,快点。”
“这哪拿得到啊?有个凳子什么的还好说——而且就算你要放,也不一定就得现在吧?”
“可我就是想马上放了嘛,快点,帮我取一下嘛。你不帮我拿我就乱来咯,不拿吗?我把吊床给你解了信不信。”
敏子死瞪着男子,但其眼中和唇上,却充满着微笑。这是已然失去冷静,自感极端幸福的微笑。男子此时在妻子的微笑中,察觉到了一种刻薄。这同在日光迷茫的草木深处,暗自守望着人类的某种令人恐慌的力量何极相似。
“别做蠢事啊——”男子扔掉手中的卷烟,开玩笑似的呵斥了妻子,“那什么来着,你这样做不是很对不起隔壁家的夫人吗?她家孩子都去世了,你还在这又笑又闹的。”
敏子听言不知何故,脸色倏然苍白。她像耍脾气的孩童一般,垂下睫毛细长的双眸,一言不发的将桃红的信纸撕了个粉碎。男子看着这一幕露出了有些发愁的神情,但他似乎是想打破二人间不快的氛围,立刻又继续快活的说道:
“但是呢,咱能来这肯定是幸福的。你看,你在上海的时候身子骨就差,去医院我就总为你着急,不去又担心你——”
男子突然噤声,他看到敏子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蒙上一层阴影的脸颊上不知何时起泛起了泪光。但男子只是迷惑的揪拽着嘴边粗短的胡须,再未说过一句话。
“老公。”
在这令人压抑的沉默之后,敏子开口了。男子听到这声音时,敏子仍然背着愁苦的脸站着他面前。
“怎么了。”
“我——我很坏吗?那孩子都去世了——”敏子猛地转过身,向丈夫投去满是狂热的双眸,“他都去世了我却很开心。我也觉得很可怜——可是,可是我就是很开心啊。我开心有什么错吗?我很坏吗?老公?”
敏子的声音中满载着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蛮野的力量。
太阳移过枝叶,落下耀眼的日光,为男子的肩部和背心镀上炫目而完整的金漆,男子并未回答妻子的话,他感到似乎有某种人力所不及的东西,压迫着在眼前塞满一片。
大正十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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