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夕雾一个人舒舒服服靠着颈枕,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看书。桌上的水瓶里插着霜桑送来的夕雾花。霜桑今天有事,所以她得独自想办法消磨这一天漫长的假期。
“夕雾女士,有一位客人想见你。”护士走来,在门口轻轻敲门。
夕雾以为是蘼荼。她坚信蘼荼已经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内容,这个女孩也一定察觉出了埙与机构的可疑之处。本想在那天和她在图书馆见面,再好好说明情况,可后来自己被哭腔杀手捅伤,蘼荼也卷入一系列新的事件,这场会面只好被暂时搁置。
她已经暗示蘼荼最近不要在明面上谈及此事,等有机会一定和她慢慢道来。难道她沉不住气,还是想问个清楚——在这样的环境下?
夕雾清楚自己被时刻监视着。这会非常危险。虽然因为伤势,埙只好拖延了古文破译的最后期限——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面对霜桑的询问,以及当时为什么要给哭腔杀手开门,她全都搪塞过去。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没办法。为了自己、蘼荼、霜桑还有莲雾的安全,现在只能装傻,强行把事情掩盖过去了。希望蘼荼这个小姑娘到时候能读懂空气。
夕雾还思忖着,门就被推开。她下意识地往被子里一缩,显得措手不及。
进来的是一位长着娃娃脸的可疑男子。
“您好,请问是夕雾女士吧!”男子操着一口奇怪到诡异的方言,“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雀舌。您忘了吗?我可是您失散多年的表弟啊!费了千辛万苦我可算找到您了……啊!”话没说完他被门外的某个人狠狠打了一下,发出惨叫。
夕雾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咳咳,失礼失礼,刚刚开个玩笑。真正的贵客在这里。”说罢他退到门后,接着把一个轮椅缓缓推进来,而上面坐着的人是——
“白、白毫?”夕雾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抱着一束鲜花,冲夕雾点头微笑。雀舌又变魔术般拎出一个果篮,做慰问品放在床头。
白毫随后对雀舌使了个眼色,他知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门。
“女生间的谈话不需要别人介入。虽然他是可靠的帮手,但在这里只会捣乱。”白毫摇着轮椅来到床前放下花束,“机构的人被我们支开了。所以现在,我和你享受着真正自由的时光。放轻松些,这里只有我们。”
白毫与夕雾是学生时代的好友,只不过在毕业之后却鲜有来往,这次白毫突然来访让夕雾惊慌失措。按理说很久不见的朋友相聚应该开心才是,她现在却感情复杂,或者说是感到失落也不为过。
毕业典礼上,白毫找到自己,对她说,毕业之后她们能不能分别一段时间,等下次见面之后,再以崭新的面目重新认识。
夕雾知道白毫因为家族的事情很忙,还要坚持从小学习的舞蹈课程。那时她正在努力加入新市最好的舞蹈团。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今后可能很难再这样一起聚会玩耍了。夕雾鼓励她去追寻自己的梦想,等事业有成再一起游玩也不嫌迟。
后来毕业了,她们也就散了。夕雾只是偶尔听到一些白毫的传闻,心里默默为她鼓劲。直到有一次她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朋友的新闻,不是挤进了舞蹈团,而是在参加舞蹈考试的路上遭遇车祸。死神举着镰刀与她擦肩而过,刀刃却残忍地割开了她的双腿——她最引以为豪的,对于舞者而言就是生命的修长双腿。
她在之后看望过白毫一次。这之后彻底断了联系。
而这次来访,带来了太多尘封的回忆。夕雾一时有些接受不来。
现在看到轮椅上的女孩,夕雾心里还是一阵阵刺痛。她移开目光,却又因为觉得失礼而不得不看回来。
其实白毫也非常紧张。夕雾看到至少有三次她的嘴唇张开,却又因为找不到话题而重归沉默。这样尴尬的对话,让她莫名想起来当初和霜桑见面的时候。
“你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现在都可以去楼下转。谢谢。”明明是在试图展开话题,却让对话变得更加胶着。一想到曾经无话不谈的好友如今变成这样,夕雾咬紧嘴唇。
白毫又接着说了一些慰问的话。夕雾察觉出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表达出自己的关切之情,只可惜过早地进入复杂的成人社会,白毫所要表达的感情,如今全都被形式化的词藻包裹着,就像腻地发胀的人造奶油。明明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关心之词,她却绕来绕去说了很多。最后就连白毫自己都感到别扭,握紧拳头不知如何是好。
话题再次陷入僵局。
“等我出院,我们一起去吃蜂蜜松饼吧。”夕雾突然说。
“诶?”
“就是我们放学后常去的那一家啦。你最喜欢吃了不是么,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开张。那个时候你总是笨手笨脚的,把蜂蜜滴到我裙子上,我还开玩笑把蜂蜜抹你脸上呢。我还记得那个店主特别喜欢我们,每次都会给我们送一杯奶茶……”夕雾回忆。
白毫楞了一下,突然捂嘴笑出声来。
“你还是一点没有变,思维总莫名其妙地跳来跳去,果然还停留在高中时代啊。”白毫笑着抹抹眼角。
“你还不是!你现在吃蜂蜜松饼肯定还弄得满身都是!”夕雾红着脸奋起反击。
两人开始互损起来。高中时出过的糗,做过的傻事,如今全都翻旧账似地找出来。女孩们吵着闹着,拘束被放下,话题与八卦自然而然地展开。
白毫放下平常冷漠的架子,和夕雾欢谈开来。自从坐上轮椅她就没有这么快活过。期间她瞥见雀舌把门打开一条缝,向里面笑眯眯地张望。白毫瞪了他一眼才把他赶出去。“只要白大小姐开心,雀舌我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他肯定会这么说。但现在白毫也不想管他。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无话不谈的时候,只不过不是在教室,也不是在结伴去卫生间的路上,更不是在放学时等车的车站里——而是在病房中,而她们也早就不再是学生。
女生的话题既然放开,那么自然就会谈到恋爱。
“夕雾,你这么温文尔雅,还多才多艺,一定很多人在追你吧。”白毫问。
“没有啦。其实就算有也不会答应。”夕雾的声音小下去,不过对白毫她不打算隐瞒,“因为,我已经有在意的人了。”
“你爱上他了吗?那一定是个优秀的人吧。”
“也不算是爱。爱实在是太难了,比起是一种感觉,更像是长期磨合后留下的结晶吧?所以只要做到喜欢就可以了,把对方放在一个憧憬的高度,然后不断努力前进。但是千万不要靠得太近,不然的话——可是会受伤的哦。”
“想爱就去爱吧。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爱情是疯狂的。人也是这样。你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所以没有必要这么矜持,趁还有机会。”
“其实我也想啦。但我还不能去爱他。因为我还没有考虑好,没有考虑好该怎么和他走完一生!嗯,我不想和他有一天过一天这样苟且下去,这种不成熟的感情向来只会薄命。我想规划我的人生,还有自己和他的未来。什么时候和他郑重其事地告白,什么时候和他第一次好好地约会,什么时候和他结婚,什么时候和他照顾孩子,我要考虑太多太多事情,而且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去做到这点。但是……我好不甘心,我不想浅薄地喜欢他。我想去爱他。可我,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一直不知道答案,‘爱’的话,应该是非常成熟,非常理智的才对!可我为什么连自己的感情都控制不住……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去这样禁不住去想他,去试图接近他?这样明明会让我们都受伤的啊!所以在我能足够成熟之前,我所能做的,只有尽我所能地,就这么浅薄地喜欢着他。”夕雾一反常态说了很多。说话时她脸上不时飞出娇红,这些话她一定憋了很久都没人倾诉。
“自相矛盾了,夕雾。你明明说,只要喜欢就好了。可你还是想去爱他。”
“啊!我……我……”夕雾顿时语无伦次,“我明明已经理好了思路,可怎么现在全都乱了?”
“这种事情,不是你理好思路,用理论就能解决的。夕雾,这么久以来,这是你的初恋吧?以前你都一个人躲在图书馆看书,看了那么多小说,看尽了所有爱情的套路与写法,可自己真正面对爱情时还是束手无策……意外地很可爱呢。还和那个时候一样。”
夕雾低下头,面红耳赤。
“为什么明明互相爱慕着,却不能在一起呢?”白毫突然喃喃。
“就是因为互相爱慕着,所以才不能在一起吧。”夕雾这么回答。
白毫苦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悲叹:“正是因为不能在一起,所以才能这样绝望而幸福地互相爱慕着吧。”
“出车祸以后,我觉得自己没有颜面去见你。”白毫接着说,“明明约好了要以崭新的面目重新认识,结果现在成了这副模样。所以干脆就不要来往了。很抱歉,当时我自暴自弃,太任性了。”
“没关系……因为我一直惦记着你啊。”夕雾欠起身子报以最温柔的笑容。
“等你出院,再去吃一次蜂蜜松饼。我请客。”白毫戴上遮阳帽,向夕雾笑着点头。
这时雀舌开门进来:“恕我鲁莽,刚刚我们接到消息,古文翻译的资料已经到了。希望您能立刻行动。”
听到古文翻译夕雾立刻警觉起来:“是机构吗?是机构让你们做这个的?”她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身子缩成一团。
“不,是我们自己的调查。对了夕雾你是不是在接手机构古文翻译的任务?这次的是拉诺班文,正好是你的主攻方向,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帮助吗?”白毫察觉出她的异样。
“对不起……我、我现在已经向机构申请推迟翻译工作,所以……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她支吾着推脱。
白毫看见夕雾额头上已经冒出来一层汗。
她连忙安慰自己昔日的好友,说如果实在没有时间那就算了。稳定下夕雾情绪后,她又寒暄几句,便和雀舌动身回去进一步调查古文资料的详情。
夕雾挥着手告别。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白大小姐您直接开口问就好了,何必说那么多题外话浪费我们时间。”雀舌推着轮椅抱怨。
“就算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把我当做朋友。我这次是真心探望她,也是真心想和她好好叙旧。她遇到了麻烦,而且无法开口求救。我能感觉出来。”白毫说罢抬起手臂狠狠锤了背后的雀舌一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朋友。”
“我家族的使命就是来服侍您,哪有什么闲工夫去交朋友。”雀舌俯下身捡起掉落的毛毯,掸走灰尘后盖在白毫腿上,“要和一个男人相处的快乐,你应该多多了解他而不必太爱他;要和一个女人相处的快乐,你应该多爱她,却别想要了解她。我本来想如此告诫那个妹子的,但怕你生气还是忍住了。不过,如果您不嫌弃我,想多多了解我而不必爱我,雀舌我会非常开心哦。”
“少给我来这套。”白毫一笑,靠上椅背,看着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生离死别。
夕雾仍然躺在床上。送走白毫后她欢呼雀跃,觉得刚刚那段互诉衷肠完全可以补回友谊空缺的那段年月。出院后就去和她好好聚一下,她满怀激欣喜地计划着。
在剧团的父亲最近也来看望,带着一直闹别扭的妹妹莲雾。什么时候自己和她的隔阂也能消除呢。她想。
今天霜桑由于工作来不了,她只好一个人想办法打发时间。上午她看了一会书,这是霜桑受她之托从书店买来的散文集。她非常喜欢这些文字,它们时而冷峻时而哀柔,变幻莫测来去无踪,在她眼中如璀璨极光般夺目。从小就热爱文学的她觉得文学就是一片净土,能写出如此娟秀而纯粹文字的人,一定也字如其人,满怀赤子之心,无比地热爱这个世界,所以才得到了踏上这片净土的资格。
封面上印着作者的名字:“讳勒”,不知道是对方的笔名还是本名。夕雾被这位作者的文字深深吸引,无比神往地想象这个人的模样。如果命中有幸,真想亲眼目睹这位作家的样子,她心里期待。
中午趁着太阳明媚夕雾下楼,在医院的公园里散步。刀伤基本痊愈,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平和心情,安心度日,让时间彻底抹平伤口。
夕雾穿着病服,却还是仔细地扎好头发,把一切打理好。上次她甚至想在病房里化妆,因为她觉得只要出门在外,化妆就是一位女性对他人最起码的尊重。不过霜桑可容不得她如此折腾,硬是要求她安心养伤,她只好从命。
环顾周围,鸟语花香,坐在轮椅或绑着绷带的病患在护士的陪伴下享受着太阳的恩惠。旧市第一医院曾在整个新旧市都口碑甚好,只不过现在发生了一些事情。夕雾不想去回忆,只觉得会扰乱心情。
她来到老位置:一处向阳的小亭子里,坐下,周围是入秋后最后几波花海。她才刚走进亭子里,却发现已经有人背对她坐在那里。她心生疑惑,却听那人在自言自语朗诵什么,阳光洒在他肩头,瞬间蒸发成一圈金黄的光晕,莫名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夕雾小心翼翼凑近对方身后,他的吟诵声被风捎来:“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诗人吗?
夕雾来了兴趣。
本来想躲在他身后再多听一会,没想到对方已经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
他转过身,向夕雾点头致意,没有丝毫惊讶,或者说,没有丝毫表情。这位男性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双眼皮,眼睛总是眯着,在考虑什么般露出深邃而沉默的表情。
夕雾觉得通过眼睛能洞察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不自觉目光与他对视了几秒。
“你……你好。”夕雾有些尴尬。
“在这日光下,你看到的是什么?”对方却直接开口,弄得夕雾摸不着头脑。
夕雾看着周围,把病人们在庭院休息散布的样子如实描述出来。
“他们有的很痛苦,有的又对未来满怀期待,你看,他们就算病魔缠身,也在那么努力地微笑,努力地活下去啊。他们很坚强,无论谁看到了都会动容吧。”最后她加上自己的描述。
“痛苦……微笑……动容。是这样吗。”男子喃喃,“可我所见日光下的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夕雾一头雾水。她听不懂男子在讲什么。
男子的手里拿着一卷经书,刚刚他一直在看上面的内容。夕雾无意瞄了几眼,却大惊失色:上面的文字,正是她近来负责破译的古文——拉诺班文。
“你是……什么人?”她退后几步。
“我是来观察学习的。每当思考遇到困难,我就会来这个医院整理思路。最靠近生与死的地方,会不会给我一些启发呢。我这么觉得。”男子娓娓道来。
夕雾松了口气,看样子不是机构的人。顶多算是……古文破译爱好者?
“你生了什么病?”男子又问。
夕雾说自己受了伤,是刀伤,在医院修养。
“肉体上的伤痛固然痛苦,却也简单。”
“你呢?”夕雾发问。
“我?也是呢。我的确生病了,在你们看来。我,感受不到人的感情。”男子不惮说出自己的病情,“喜怒哀惧,我全部都感受不到。我只是知道这些东西的概念,并在适当的时候模仿出来。可实际上,我的内心一片虚空,什么都感受不到。”
夕雾惊讶不已。
“那……那你有爱的人吗?”这句话神使鬼差地从她嘴里飘出来,可能是刚刚自己满脑子都在想霜桑的缘故。
“爱?”男子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啊。暧昧残缺,不甚完美,却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
”既然你这么问了,那么你一定有爱的人吧。看来,你的确是受伤了。产生‘爱’这种感情的话,人就会受伤,就会痛苦。”男子露出笑容,按他刚刚所言:“模仿”出来的笑容,“尽管如此,我还在一直在探索爱为何物。你若遇见我的良人,要告诉他,我因思爱成病。”
夕雾自认为她的心意传达到了,便开心地点头。她心想,这个人明明很有趣啊,为什么会自称感觉不到感情呢?
这时有人朝亭子处跑来:“阎浮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跑来的是一个女孩,她气喘吁吁地停在男子面前,语无伦次地说着刚刚发生的情况。夕雾隐约听得是医院里发生了冲突,便在女孩的带领下,和被称作“阎浮”的男子往医院大楼赶去。
半小时前,医院大楼里。苦无教的成员按照计划,在教堂集合后从新市赶来,在医院里进担任志愿者,同时以自己的行动为周围的人带来福音,扩大苦无教在旧市的影响范围——但身为最基础的教徒,娑椤与珙桐只是单纯想为他人做好事而已。
这两个孩子来了个大早,接受医院方面简单的培训后开始投入工作。
一路上珙桐却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娑椤便问他怎么了。他似乎不喜欢这里。
“这里不欢迎新市的人。”珙桐小声道,“我以前在这里住过院,所以知道情况。别人问你的话,可千万要说从新市来的。”
“为什么?新旧市不是一体的吗?而且我们本来就住在旧市啊。”娑椤不解。
珙桐却没有解释下去的意思了。
一路上负责安排任务的护士对娑椤非常有耐心,堪称和颜悦色。尤其在得知她是旧市人之后。
“是来这边做志愿者啊?哎呀真了不起!我这里有点梅干,你拿去吃吧。”
娑椤对护士的好意感激不尽,珙桐默默抓住她的衣角,让她赶快去和教众们汇合开始工作。娑椤以为这个男孩只是害羞,便告别护士赶往大厅。
苦无教的教众们已经在大厅忙活开。近来整个新旧市遭遇了不明流感,大量病患涌入医院,医生对此焦头烂额。
在教会内部不知何时有这样的传闻:那些遭受流感之苦的人,全部都是平日生活放纵欲望,沉溺感官快感的罪人。他们全部沾染上名为“暴食”的原罪,不是说他们真的暴饮暴食,而是他们对某些事物爱得过多,沉溺于此,以至于迷失了自己的本心,沦为欲望的傀儡。
“真的有那种疾病,只有罪人才会染上吗?”娑椤在搬运医疗物资时问珙桐。
“那这个世界上要空无一人了吧?”他回答。
“喂,你在那边嘟囔什么呢?”领队的列当正巧走过,对娑椤的行为不满。
娑椤连忙道歉,继续投入工作。
这些东西要送到候诊室,由于流感肆虐,这里已经挤满了前来等待的病人。娑椤费力地挤开人群,刚刚把医疗器械放下,她却竖起耳朵听着一旁医生与病患的对话。
“症状是什么?刚刚你都插队了,要是很急你可以去急诊部。”身披白大褂的医生问。
“浑身乏力,还咳嗽,身上有一些红斑……对了您有信仰吗?”一位胖男子坐在桌前。面带笑容,说话也彬彬有礼吐字清晰。
“啊?”医生正在记录病情,听罢皱起眉头。
娑椤也没弄清楚状况。不过看那个男子珠光宝气还一副饱食终日的样子,多半是来自发达的新市,那里也正是教会的势力范围。不过看他这个装束,应该不是苦无教的。
娑椤听见珙桐喃喃:“糟糕,要出事了。”
再一看那对医患,医生回答:“抱歉,在医院这种地方,比起祈祷,还是抓紧时间救人更要紧。你还有什么症状吗?”
这在自己见过的医生里已经算是很和蔼的了。珙桐这么说。
可胖男子还是不依不饶:“你是不是不信教啊,你父母是不是也不信教啊?是不是旧市的人全都不信教啊?”
医生没有回答,握着笔的手却停下了。
“那些不信教的你们生活一定很辛苦吧?你们怎么来判断一个事情的对或者错呢?是什么给了你们标准?是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自杀啊?”说话时他脖子上挂的金链子晃着,反射着耀眼的光。
医生把病例往桌上一摊,歪头盯着他看。
“对了您有读过我们那个教派的经典吗?一定没有吧!我们的是非观都是从上面学来的,我觉得你们最好也读一下……”
“下一位!”医生扭头对门外喊。之前外面的人因为这个拖拉的胖男子已经积怨颇深,他们都是旧市的居民。
而胖男子还是不肯作罢,还打算接着说什么,已经有脾气火爆的病人冲上来拉住他的袖子,要把他往外面拖。
“你们干什么!我是来传播福音的!你们这些旧市的无神论者!神是不会爱你们的!”胖男子大喊。
娑椤羞得恨不得钻进墙缝。
“这就是这个医院不欢迎新市人的原因之一。”珙桐看着渐渐失控的局面叹气。
很快医院的保安还有护士赶来,胖男子理直气壮地叫喊:“你们不是服务行业吗?我在这里行使我的自由难道也不行吗!你们不应该服务我吗!”
有几个护士上来试图把男子劝出去,男子却叫嚣:"你看这些护士又能杀兔子又能解剖蟾蜍老鼠,在医院那些脏活都能干,哪有功夫皈依宗教啊!别碰我!”
话音刚落他已经被一拳打翻在地。娑椤吓得闭上眼睛。
“是刚刚那位医生。他很生气。”珙桐给她实况转述。
周围传来一片叫好,接着男子被拖出去了。
“刚刚那位医生真的打他了吗?可他是医生啊!怎么能打病人?”骚动转移到外面后,娑椤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问。
“因为,这里有条规矩。只要在医院里,而且对方是新市居民,刚刚的行为就不算人身攻击,只是对无可救药的病人实施震撼性治疗而已。”
发话的是刚刚打人的医生。
“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新市病患因为个人情绪袭击甚至杀死医护人员的事件。也有很多医生忍受不了压力而抑郁自杀。后来群情激奋,我们医院就出台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能提供证据证明对方已经无法交流且会妨碍我们工作,乃至威胁我们人身安全,那么我们就会用暴力疗法让病人冷静下来且不会被追究责任。”
“说白了就是医生可以攻击病人?”娑椤有些吃惊。
“帮助他们冷静也是我们服务的一部分。但这个规定只限于我们这个医院,且对方是新市的居民。不过如果滥用这项职权会被罚地倾家荡产。刚刚那位算是今年的首例吧。”医生瘫回椅子上,“他如果不服,墙角的监控与录音,以及包括你在内的这么多人证都能派上用场。真是的,耽误时间。”
外面的骚动仍未平息,医生却已经开始叫下一位病人了。
娑椤暗自惊叹。旧市第一医院在全市的医疗水平常列三甲,就算是新市居民也会不辞辛苦前来求医。这项专门针对新市居民的规定似乎也得到了机构的默许,但这样真的好吗?不过旧市居民似乎都非常支持。在他们眼中,新市人就是一群好吃懒做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暴发户。
“不……不是所有新市人都是这样的!”娑椤说。
医生只是谢过她搬来了医疗器材,然后就不理她了。
珙桐告诉她不要想太多,专心干好自己的事情便好。
门外的骚动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娑椤正好也要出门去别处帮忙,可看到门口围着那一群人时,她大惊失色:
情况已经失控。她感觉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珙桐快走!我们去叫阎浮大人过来!”说罢她拉着男孩的手,往外面冲去。
当她领着阎浮与夕雾来到现场时,走廊里一片混乱,护士、医生还有病人窃窃私语,已经围了很多人。地上散落着玻璃渣以及针筒等医疗器械,看来刚刚有人在这里大打出手。
而在“角斗场”中心,两派人牙眦毕露。一方面是以胖男子为首的新市居民,而另一派自然就是以保安与病人为主的旧市居民。
夕雾知道这是病人们又闹起来了。她苦恼地拍拍头,不想牵扯其中。
“丑陋。”阎浮摇头叹气。
明明住在一个城市里面的人,却因为身在不同的区域而相互歧视与偏见。夕雾非常讨厌这样。
成年人吵起架来比小孩子还幼稚。过滤掉不堪入耳的脏话后,双方吵架的内容大致如下:
“有钱是不是很了不起,没心没肺享受却不知感恩的社会蛀虫?”旧市人骂道。
“一群穷光蛋还在嘴硬,生来就会抢劫偷盗拉皮条的人生败犬!”新市人回击。
接着又是大打出手,人们闹的闹劝的劝,场面再度失控。
“请别再打了!”娑椤尖叫。挡在两拨人之间。
女孩的声音尖锐地划破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人们却没有如预想地那样冷静下来,就像森林大火的火源暂时暗淡,却没有人知道在下一秒会彻底熄灭,还是在下一秒喷涌爆发。但人们多多少少还是被少女的勇气震撼到了。
“你是旧市的还是新市的!”有人逼问。
“我……我住在旧市,但我是新市苦无教的成员,这次大家一起来这里做志愿者!我们只是过来帮忙的!大家都不要吵了,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沟通呢!”娑椤奋力辩解。
教会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听见旧市居民私下嘀咕。
明明是教会的还帮旧市人说话,吃里爬外的东西。胖男子那边也有人骂道。
眼见娑椤正逐渐成为双方的集火焦点,在她身旁的珙桐捏了一把汗。
“不好意思请注意下你们的言辞。”站出来的是夕雾。她拨开人群快步走到娑椤身旁,把无助的女孩抱在怀里,“在公共场合妨碍他人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辱骂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为成年人,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你们根本不配住在旧市!”有好事者大喊,“这么喜欢新市的教会,怎么不滚到到那边住下来呢!”
周围再度开始骚动,却见一群人陆续走来,在娑椤与夕雾的身边又筑起了一堵人墙。娑椤眼前一亮:来者正是苦无教的大家。
“我本来不想插手此事,但你们的恶意让阳光都恨不得弃你们而去。愚昧而丑陋,正如狮与人之间没有契约可谈,狼与羊之间无和睦可言。”阎浮率领着苦无教众,说话掷地有声魄力惊人。
“这神叨叨的家伙是谁?”看着苦无教徒在阎浮的号召下逐渐聚集起来,挑起争端的双方都有些心虚。
“如果你们想要伤害我们的孩子,那就不配得到神的厚爱。”阎浮来到夕雾与娑椤身旁,在他身外教徒们已经围成三道防线,气势汹汹固若金汤,每个人脸上原本的和善荡然无存,严肃与愤懑化为铠甲。
看来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突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机构的人来了!”话音刚落,可以感觉到紧绷的空气瞬间土崩瓦解,旧市与新市的闹事者慌张地左顾右盼,好像一瞬间周围所有不认识的人都是机构手下的便衣警卫,胆小者更是夺路而逃。长达半分钟的骚乱后,只剩下医院工作人员和苦无教徒们待在原地。
大家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结局里回过神,只见一位披着茶色及肩发的女孩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右手臂还微微举起,就像被看不见的人拉着。
“机构原来有这么厉害?一个人就把他们吓跑了。”娑椤不敢相信。
身旁的夕雾立刻跳起来,夸张地向女孩挥手:“小蘼,我在这里!”随后她激动地对娑椤说,“那是蘼荼,是我在机构的朋友。最近在报纸上可出名了!”蘼荼见到熟人也开心地笑着跑过来。
苦无教徒们向这位机构的救星表达了感激。平定骚乱后大家各自散去。
“我赞叹那已死的人,胜过那还活着的人。那还没生下来的,就是还没看过日光之下所行的恶事的,比这两种人更有福。你所看到的丑陋,仅仅只是个开始。”
身为教主,感谢蘼荼的帮助后阎浮这样表态。说话时他却看着娑椤,确切地说,是看着娑椤身旁的空气。待女孩们回过神他也就不见了。
娑椤好一阵道谢后也拉着珙桐离开了。一路上和身旁的男孩诉说着自己惊心动魄的经历,还埋怨珙桐关键时刻竟不知所踪。
“刚刚要不是那个男孩说这里发生了骚乱,硬拉着我过来,事情就伤脑筋了。我也没想到机构影响力这么大。”蘼荼望着娑椤离去的方向心有余悸。
“哪个男孩?”夕雾顺着蘼荼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娑椤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走着。
“那个女孩……她一直在自言自语什么呢?”夕雾奇怪地喃喃。
“对了夕雾姐,我这次来是调查某个事件的,你看。”又和夕雾聊了一会,冒失的女孩才想起来自己的任务。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木质瓶子,上面依稀刻有熟悉的铭文。
“最近在新旧市发生了一些伤人案,虽然犯人都被逮捕归案,在现场搜到了这个。我们怀疑这可能是一种新型毒品……”蘼荼解释。可能是和主管埙待的时间久了,夕雾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在介绍事件时越发成熟,少了原本的羞涩与慌张。不,简直和埙的口吻一模一样。看着蘼荼的成长夕雾觉得自豪,又多了一些陌生感。这本该是好事,如果在培养她的不是那个埙的话。
“这是拉诺班文。”夕雾说。她突然想起早上白毫也拜托自己翻译,而内容恰巧也是拉诺班文。
“那个,小蘼我问一下,该不会是你的主管让你调查的吧?”夕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没想到蘼荼露出不知情的笑容:“埙?不是哦,他说伤人案的事情让我别管,我刚刚只是把他的原话背下来了,因为我最近在偷偷练习怎么像他那样说话,嘿嘿。这次是我的个人调查,委托人就是拉我过来的那个男孩。”
虽然完全没有印象,夕雾却松了口气。
这时蘼荼喜笑颜开,向夕雾身后挥手:“你看,说曹操曹操到。打个招呼吧,这是夕雾姐姐,我的好朋友!”夕雾回头,身后并无他人。
“小蘼,这种玩笑可不好笑……”夕雾打了个寒战,连连后退。
头顶的白炽灯毫无征兆地闪烁几下,视野顿时变暗。
蘼荼却一脸严肃,指着夕雾身后空荡荡的空气道:
“你真的看不见那个男孩吗?他就在你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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