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九龄公主嫁到陆府,这条街上的人家都搬走了。陆云旗毫不客气地占了两家之地,扩充宅院,规格是比不得怀王府雍容尊贵,但胜在疏朗开阔,尤其是花园,花木繁多,品类稀奇,且四季不败。
京城人私下传言,想不到陆统领杀人不眨眼,倒是个惜花之人。瞧瞧,一早才去李大人府抄家,未至晌午,李大人后院的珍品牡丹便连花带土的被移植到了陆宅。
陆大人自然不懂得侍弄花草,但九龄公主喜欢。
其实九龄公主也不喜欢,可她如今被困在陆宅,总得找些事做打发空闲。好在,陆云旗的花园里总能找出些药草,她也多了几分兴致。
“这牡丹颜色倒是不错,瞅着挺热闹的。”九龄公主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看着花农小心翼翼地为花儿浇水、捉虫,仿佛他毕生的事业就是眼前这株大红牡丹花。
“公主喜欢就好,今日大人外出办公,碰巧遇到个洛阳来的花贩,都说洛阳牡丹名动天下,便让小的送到府中,请公主赏鉴。”江百户堆出满脸的笑,躬身站在廊下。
九龄公主嗤笑一声,摇摇手道:“我哪儿懂什么……”话说一半,住了口,又道:“你家大人几时回来?”
江百户恭敬道:“今日大人公务繁忙,恐怕不能按时回府,公主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我这里挺好的,你回去告诉陆云旗,晚上我等他吃饭。”九龄公主笑眯眯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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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百户走后,九龄公主也离开了拂云宅。
花园的下方有座地牢,不知是不是地牢里的血气太重,这花儿才开得如此艳丽。
陆云旗做事,从不避讳她。
九龄公主有点想不明白,陛下怎么会让陆云旗掌管锦衣卫?
成亲前她偷听到小太监们私下议论,说陆云旗凶悍残忍,姐姐也有些担心,恐她成婚后受了委屈。九龄公主想起和陆云旗的第一次相见,还是接受了赐婚,就算陆云旗真的凶悍,也是个臣子。
那时候她还在怀王府,闲来无事便在后院挖虫子,又想起师父还把这种虫子烤着吃,真是恶心又刺激。她哼着师父挖虫子时编的小曲,用小铲子撮土,余光看到陆云旗站在门口,似乎踌躇想上前,又似乎想走。
她以为只是个寻常的护卫,也懒得理会。
最终,陆云旗先忍不住了,上前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蹲得有些累,便起身转头,回道:“我在挖虫娘娘,你知道什么是虫娘娘吗?”
陆云旗老实地摇头,下一瞬白瓷般的面容绽放出光彩,目光如春水融融,“公主,今日太阳有些烈,蹲久了仔细头晕,”他瞧了瞧九龄公主捏着小铲子的手,指尖通红,又道:“莫要伤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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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诏狱里,陆云旗扶着下巴倚在桌前,他一身黑红相间的官服,身材挺拔,瓷白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有几分阴郁。
“还是不说吗?”
“大人,二十八道刑罚都使了个遍,这小子嘴硬的很!”
陆云旗抬眸看看天色,沉声道:“别让他死了,金五有消息吗?”
金五被派去搜索犯人家眷,已离京三日。
“今日还未有消息,昨日传信说已探寻到踪迹。”
陆云旗点点头,道:“消息传来,立即来报。”
皇帝排除异己,又贪慕虚名,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只能由他经手了。
诏狱里处处是血腥气,咒骂哀嚎声不绝于耳,陆云旗面色平淡,一路穿行,待回了府衙,匆忙沐浴,又换了身常服。
九龄嗅觉灵敏,恐血腥味惹她不喜,陆云旗随手在腰间挂了个香包。
待收拾完,天色已黑。
进了诏狱的人就没有全须全尾活着出去的,总有些人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比如今日牢里的小子,倒是有几分硬骨头,可惜,遇到了他。
今天回来的晚些,不知九龄可有心急……
马车摇摇晃晃,陆云旗闭目小憩。整个街道肃然,百姓远远瞧见陆大人的依仗,早早躲开,锦衣卫排成两道,除了马蹄声声,再无一丝多余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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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旗进了府,却未瞧见九龄如往常那般在门口等,他眉头微蹙,问管家:“公主呢?”
管家躬着身子,微微颤抖:“公主在花厅……”
陆云旗闻言,转身朝花厅走去,管家赶忙小跑跟上,压低了声音快速道:“大,大人,午后益州郡守派人送来三名美婢,恰好被公主瞧见了!”
陆云旗脚步顿了顿,脸上有几分期待,挑眉道:“她生气了?”
管家奇怪又快速地打量了下陆大人的脸色,犹疑道:“公主请她们喝茶,已经在花厅坐了一下午,瞧着……相谈甚欢。”
陆云旗转头大步向前,还未至花厅,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公主,陆大人真是这样说的吗?想不到陆大人私下这般有趣……”
管家瞧着陆大人脸色不对,赶忙高喊:“陆大人到!”
花厅内顿时一片静谧。
陆云旗瞥了管家一眼,低头整理下衣衫,抬脚迈进了花厅。
果不其然,三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围着九龄公主,目光殷切地望着他,有大胆的还朝他眨眨眼。九龄公主放下茶盏,提着裙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欣喜道:“云旗,你回来啦!”
陆云旗伸出手,九龄公主自然地将手放在他手心,欢喜道:“这益州郡守倒是费心,寻来三位姑娘陪我解闷,云旗,她们琴棋书画各有所长,听说身价都高得很……”
陆云旗看着九龄公主兴致勃勃的模样,有些头痛,他温声解释:“是下人搞错了,她们是我请郡守大人替我寻的,是要送进衙门训练成细作的。”
三位女子一听,脸色苍白,齐齐跪倒在地:“陆大人饶命!饶命啊!”
陆云旗轻笑,道:“没人要你们的命,”又朝身后吩咐,“把她们送走!”
锦衣卫鱼贯而入,三位女子还来不及说什么,已被架着快速离开了花厅。
“诶?诶?”九龄公主朝着三位女子离去的方向伸长了手臂,她还没聊够呢!
陆云旗长臂一揽,将九龄公主拥到桌前,道:“九龄,我还没吃饭呢。”
九龄公主扯下陆云旗腰间的香包,又丢到他身上,“你傻呀不吃饭!每日这么多公务,不吃饭怎么行,衙门伙食不好吗?”
陆云旗握住九龄公主的手,贴在脸上,小声道:“九龄,我今天不高兴,陛下下了旨意,要拿严家杀鸡儆猴,严家你知道的,上次和你说过,严老爷是个吝啬的,把金子铺在身下睡……”
九龄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衙门的事,最后拍了拍陆云旗的头,“云旗,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和吃喝过不去,公务再忙也要吃饭,如果太晚,就不要赶回来陪我了,你在外面吃也好。”
陆云旗摇摇头,轻吻九龄的手掌心,目光温柔,“你在等我,多晚我都会回家。”
九龄公主笑了笑,扯着他的衣袖起身,“走!吃饭去!咱家厨子新学了道糖蒸茄……”
两人相携而去,管家长呼口气,欣慰地摸了摸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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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饭后,陆云旗接到金五的消息,去了书房。
九龄公主坐在屋前廊下,仰头看星星,她一脚蹬下绣鞋,两只小腿晃啊晃。
陆云旗处理完公务回到院子,瞧见九龄的模样,无奈摇头,他快步上前,高大的身躯半蹲,握住九龄的小脚。
“你这样会着凉的。”一手拿起绣鞋要给九龄穿。
九龄抬脚蹬他,“不要!”
陆云旗起身,不顾九龄公主的反对一把将她抱起,“若是不穿鞋,还是回房吧,病了可不好。”
“我才不会生病呢!”九龄公主小声抗议。
她可是神医的徒弟!怎么会让自己生病!不过这件事陆云旗不知道……
天下间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但这件事,陆云旗不知道,她也不会让他知道。被囚禁的公主,只需要做出公主该有的样子就好了。
九龄公主搂着陆云旗的脖颈,看着男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心跳陡然加快。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上次和你说要给九褣找位先生,人已经寻到了,姓顾,性情很好,明日我叫他来见你,你若觉得不错,我便送他进怀王府。”
想到中秋节能见到姐姐和九褣,九龄心下欢喜,展颜道:“那明日我便替九褣瞧瞧这位顾先生,哦,对啦,姐姐最喜欢吃红豆糕,定远侯府有位厨娘,她做的红豆糕姐姐最爱吃!”
“好,我叫人去请。”陆云旗欣然应允,又道:“你最不喜欢吃红豆糕,九黎公主倒喜欢。”
“哼,谁知道九黎怎么回事,红豆糕那么奇怪的味道也喜欢吃!”
陆云旗将九龄放到床榻,揉了揉公主的脚心,笑道:“我也不喜欢吃红豆糕。”
月影横斜,院子里传来虫鸣,烛火熄灭。
陆云旗拥着九龄,一只手搭在她在腰间,头枕在她的肩膀,他呼吸绵长,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
良久,怀中的九龄公主忽然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留下她们的。”
陆云旗勾起嘴角,他闭着眼,在黑暗中抱紧了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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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中秋节很快到了,陆云旗向皇上告了假,他有时会带九龄入怀王府探望九黎和九褣,也不瞒着皇帝。
“总不相见,容易叫人猜忌,有你盯着他们,我也放心。”皇帝允了陆云旗的请求,又询问了顾先生的身份。
“只是个落选的秀才,脾性倒是温和,让他教导怀王知情识趣,安贫乐道,必不负圣恩。”陆云旗躬身,缓慢回道。
皇上点了点头,瞧着陆云旗恭顺的模样,又嘱咐道:“九龄这孩子不像九黎,自小在外野惯了的,你想要她,我也给了你,她若是有什么不妥……可别怪我无情!”
陆云旗双目幽深,定定看向皇帝,“她不会的!”又道,“我会守着她!”
红色的宫墙无边无尽,陆云旗疾步走向宫外,回想起当初还是齐王的陛下对他说的话,心头一阵恍惚……
“她是未来的公主,受太子宠爱,将来的夫君必然出身权贵是人中龙凤,你算什么?无父无母的卑贱之人,就是一滩烂泥!你拿什么争?你想要她,除非她失去所有的依仗,让她只能依附于你,视你为天!陆云旗,你这条贱命我随时能取走,你不愿意有的是人愿意!我能送你到太子身边,自然也有办法除了你!你信我,将来就是荣华富贵、一步登天,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全都得仰望你,这是天下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吗?!”
陆云旗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日光也驱赶不走的阴郁。他两手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人人都想他死,他偏偏要活,不止要活,还要活得高高在上!
他的爹没本事,除了喝酒就是打他,这辈子也没别的成就,但他爹留给他进入锦衣卫的机会,也给了他一个好名字。
云旗,运气。
他的运气一向不错,走投无路时遇到还是齐王的陛下;差点被成国公世子打死的时候遇见了九龄,如今甚至能娶她为妻……
他从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这条路选了就不能退!他不会让九龄知道真相!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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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怀王府,九龄欢快地抱起九褣转圈。九黎看着二人掩嘴笑,眼中似欣慰似欢喜。
“二姐你快放我下来!我快被你晃晕啦!”九褣闭着眼睛,紧紧抓紧九龄。
“臭小子,二姐想你了!抱抱你还害羞呢!”
见九龄不管不顾,九褣大喊:“姐夫姐夫快救我!”
陆云旗上前,眼中俱是笑意,“殿下,九龄念了你许久,便让她抱个够吧。”
九褣哀嚎,直呼姐夫重色轻友、夫纲不振云云。
“胡说什么呢!应该给你多请几位先生多布置些功课才是!”九龄弹了下弟弟额头。
九黎在旁看着两人,笑意盈盈,又拿了手帕给九褣擦汗,“不见你二姐时哭着喊着要见,如今见面了怎么还闹脾气?”
怀王府是一方被隔绝的天地,他们姐弟二人不能踏出怀王府一步,就算和陆宅位于同一条街,姐弟三人也不能自由相见。
不管陆云旗娶九龄是为什么,至少现在,他能让他们团聚。
“今日中秋,我特意带了几道京中有名的小菜,请殿下、九黎公主品尝。”陆云旗指挥着下人布下宴席,说是小菜,却是将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还有些糕点小食,月饼果酒,鲜果河鲜……送冰窖捂着,能多存放些日子,我让他们收起来了。”
想起回门时的前车之鉴,这次陆云旗没有送炸豆腐果这种只能现吃的小食。
“陆大人有心了。”九黎冲着陆云旗点头,又看向九龄,“我给你做了身衣服,等回去的时候记得来我房里取。”
九龄知道姐姐是有话和她私下说,点头应允。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晚饭,又摆出几盘精致的月饼,围在庭院中赏月。
九龄和九褣互相逗趣,九黎不时帮弟弟应衬,陆云旗瞧着九龄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
明月无声,这般美好的时刻终要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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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姐姐,顾先生脾气温和洒脱,讲课也风趣,但他不是大儒,我总觉得亏待了九褣,若不然,我再叫陆云旗去寻更好的先生来。”
九龄随着九黎去取衣物,关了门姐妹二人低声私语。
“不,顾先生这样的正适合,”九黎摇摇头,温声道,“九褣不需要被教养的文韬武略,他只要做一个温文尔雅知足常乐的王爷就可以了。”
“陆大人考虑的很周全,若是大儒,”九黎看着皇宫的方向,轻声道,“九龄,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怀王府,如今是有陆大人在……”
“九龄,你过得好吗?他待你好吗?”虽然已经几次亲眼见到两人相处,九黎公主还是不放心地询问。
九龄点了点头,“他很好,待我很我,姐姐,我很满足,你不要为我担心,倒是你和九褣……”
她是真心的,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现在她和九黎、九褣能坐在一起赏月,时常得知他们的消息,偶尔见一面,她还奢求什么呢?她应该满足的。
“我习惯了的,我总是不放心你。”九黎握着九龄的双手,眼睛泛红。
“我知道,没什么,不过就是被困在陆宅,如果这是做父亲女儿应该付出的代价,我愿意承受。”九龄笑笑,替九黎抹去眼角的泪。
姐妹二人又说了些悄悄话。
陆云旗陪九褣见过顾先生后,一直站在门外,他想起先太子殿下。
先太子殿下,很信任他。
可惜,他坐在那个位置,挡了别人的路。
他听着屋中两人清浅的交谈,放轻了脚步,回到庭院门口,刚巧,九龄开门。
“云旗,九褣呢?”九龄声音轻快,怀中抱着姐姐为她缝制的新衣。
“刚才还同顾先生聊天,现在应该去睡了。”陆云旗笑着回应,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包裹,“我带你看看他,亥时了,我们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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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九龄坐在马车里直打盹,陆云旗环抱着她,闻着怀中人秀发的香气,心渐渐安稳。
“云旗,你上次说后院西北角的暗门,没有堵吧。”
陆云旗双臂抱紧,“没有,你可以溜出去玩,但是外面太危险了,我会派人在暗中保护你。”
九龄公主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笑道:“好,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回来的。”
她虽这样说,却知晓自己并不能冒然出府,她是九龄公主一天,都离不开这陆宅。
“陆云旗,你为什么娶我?”
她是落魄公主,陆云旗是当朝权贵,且正得陛下宠信,和他们这样身份敏感的人扯上关系,并非好事。
为什么?陆云旗扯了扯嘴角,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自从她骑着马如日光一般出现,在那些人手下救了他,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得到她!
没有楚九龄,陆云旗算什么!
就在九龄公主等得快要睡着时,陆云旗才缓声道:“九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既已有果,何必知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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