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执的人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2-11-04 15:32 被阅读0次

    固执的人

    在贺忱上班必经的一条老街上,有家门面不大的糕饼店。每次经过店门,都能看到一个壮实的年轻人在比他高出不少的大烤箱前忙活,另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则站在门前层层叠起的糕饼前等待顾客上门。

    这家店的糕饼都是那种蛋糕色的,贺忱一样也叫不上名字。但它们的气味却是贺忱熟悉的,那是浓烈的椰蓉味。每当贺忱走到距离糕饼店差不多二十米时,椰蓉的刺鼻气味便开始挑战他嗅觉容忍的极限。

    一个寒冬的早上,当贺忱匆匆走在街边人行道上时,迎面骤然炸响的一阵爆竹声着实吓他一跳。顿时,漫天的纸屑、硝烟使人难以睁眼,而刺鼻的硫磺味也迫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趋行疾走。没等硝烟散尽,震耳的鼓声轰然继起。但见六位约莫六十多岁的妇女腰扎红绸带,正围着三面大鼓奋力挥动鼓槌,肥硕矮壮的身躯微微扭动着催动鼓点,把那些本来已经缓缓沉降的炮灰再度激扬起来。第二天早上,贺忱嗅到了刺鼻的椰蓉味,这才想起昨天的爆竹和鼓声是为这家糕饼店的开张制造声势。

    贺忱十分厌恶椰蓉味。酒筵上,每当服务员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端上椰蓉酥和榴莲酥之类的点心,他就会一脸严肃地吁请服务员为自己来一份糯米糕、芝麻酥之类的点心。他实在无法理解天然椰子味怎么会如此浓烈得令人作呕。

    有一天,贺忱突发奇想,故意站在散发着浓烈椰蓉味的糕饼店门前足足五分钟。如果每天像这样在店门口站五分钟,能不能有朝一日接受有着椰蓉味的食品?他想。第二天,第三天……大概到了第七天,当他在糕饼店门前站到第三分钟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接着开始在路边呕吐,早上吃下的食物差不多都吐出来了。那个总是站在柜台里面的售货小伙赶紧跑出来扶住贺忱,问他哪里不舒服。他递给贺忱一块散发着强烈椰蓉味的桃酥说,吃下它,可能舒服点。贺忱摇摇手,说不喜欢这个味道。那小伙子不解地问他:每天见你总站在店门口,以为你很喜欢吃这种风味的桃酥。

    贺忱一时竟不知怎样来解释这种误解。从此,为了躲开这家糕饼店,他每天早上要多走一百五十步。

    贺忱不知道自己的习性(包括饮食习性)为何如此顽固!比方说喜欢一样事物和不喜欢、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竟真能贯彻终身。开始贺忱以为这只是一种生活习惯的养成,既然属于后天养成的习惯,就可以被新养成的习惯替代。现在他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的眩晕和呕吐——他在有点镜面感的呕吐物里看到了自己憔悴的面容。贺忱意识到自己的所谓习性的养成实则是受本性支配的。为此他付出的代价从来都是可怕的:从不敢离家三日,从不敢离家三百公里。自然,更谈不上移民海外。他总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生活,总吃相同的几样食物,只喝单一的饮料,只和同一个人说话。

    二十九岁到三十一岁的三年里,贺忱在外市的女朋友总会在下班前十分钟左右打来电话(她打给贺忱方便)。通常那个时候的办公室都会很宁静,窗外街道上的公交车鸣笛声听起来总是那么虚幻玄远。即便在有着充分准备和经验的贺忱的耳朵里,电话铃声依然清脆响亮地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有一次——那该是个美好的春天的傍晚——她又按时打来电话。她本来高高兴兴和贺忱说话:我这里花开得好艳,我昨天去了湖滨公园,那里真可谓姹紫嫣红,我希望你这个周末能过来,我们还能一起去看花……可忽然之间——下起雪来——她声音变了,她变得怒不可遏。原因是她从听筒里听到另一个女人在大声和贺忱说话。她在电话里怒道:你不是说你只和我一个人说话吗?她挂断了电话,不给解释的机会。

    过了差不多十年,贺忱在上海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订货会时和她偶遇。差不多也是春季吧,高大的玻璃墙外时不时有白玉兰的花瓣飘落。她见贺忱一个人闷头抽烟,便走过来和贺忱打招呼。贺忱认出了她,她穿着一件束腰的黑色长风衣,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像头雌鹿,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问贺忱是不是和那个她在电话里听到的女人结婚。贺忱说没有,并为她可怕的记忆力感到吃惊。贺忱说,当时那女人拿来一张差旅费报销单,让他签字。由于她在助勤补贴栏里多填了两天的金额,他让她改正,她便大声和他吵起来。

    “我怎么会和一个为了虚报两天助勤补贴而放肆地和我吵架的女人结婚?”

    “那你和谁结婚的?”

    “和我自己。你看,我还为你保持着童贞呢。”

    说完,贺忱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认为我当时是错的,你别想让我认错。”

    这也是本性,她的本性。她不容你挑战她的错误,哪怕在十年之后。贺忱曾经多么欣赏她与众不同的气质。那属于本性范畴吗?

    然后,她跟贺忱要了一支烟。可她刚吸了两口,就咳起来,咳得还真厉害。贺忱想伸手去拍拍她的后背,但忍住了。她站起身,用力把几乎是一支完整的烟掐灭在烟缸里,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奇怪的是,贺忱记不起她当时的表情,因为她掐灭香烟的姿势完全吸引了他。

    现在,只要一想到由于本性而与椰蓉的美味无缘,他就感到深深的疲倦。可是,相比于他和她的分离所导致的倦意和心痛,这点疲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曾如此在意她,并决定把自己托付给她。

    她也曾为此而疲倦吗?

    可贺忱现在倦了。现在是一个有点暖意的春日午后,破街烂巷的小商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像古老的催眠术。贺忱只写了几行字就疲惫不堪。他躺在一张破旧不堪的皮沙发上,身上盖一件黑色假呢绒大衣。二十年过去了,贺忱又想起对她说自己和自己结婚时的笑容来。

    贺忱把双手交叠着,轻轻扪放在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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