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之间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4-24 12:45 被阅读0次

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指挥官下达休息的命令一小时后,乔治仍没有睡着。他怎么能不困乏呢?从早到晚,一日之内一百二十里的急行军所带来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困乏,在这四周暗影幢幢、虫声此起彼伏的寂静之地,竟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乔治睁眼看着深邃无底的夜空,他数了一会星星,感到了眼睛的干涩和舌头的僵硬,似乎有了睡意。他确实想尽快睡着,因为明天还有至少八十里山路等着他的两条腿去走完。他知道如果今晚不能充分休息,明天行军的艰难将难以想象。可他又怎么能睡得着呢?据说敌军已经迫近,刚刚天黑的时候,他隐约听到敌军的马嘶和装甲车的轰隆声。满布疑云的暮空有一只飞鸢仿若风筝一样粘贴在天上一动不动。乔治听说早在一次大战时英国人就有用飞鸢侦测敌情的技术。他把这一重要军情报告了指挥官,结果赢得一阵讥讽的笑声。你不该参军,下等兵,你该依偎在母亲怀里,在热炕上睡觉。指挥官轻蔑地说。乔治已经习惯于失意,他只想能活着回到营地,然后回家(也不一定回家,除非母亲还活着)。他对指挥官的讥讽只是感到遗憾。但那马嘶声却时不时在乔治耳畔响起。暮色四合,估计飞鸢也回到了放飞它的主人的笼子里。因为原先那只飞鸢栖止的地方被一大一小两颗星星取代。所幸指挥官并非卤莽灭裂之徒,否则他老早就去见阎王了。十一个人的小队人马在日落十分扎营于这片乱石丛中。指挥官宣布进入晚餐时间,并在一百米外设了流动岗哨。

指挥官站在一块平整的裸岩上说,今晚大家要尽量多吃,只需留下明天的早餐和午餐,其余的都吃掉,吃不掉也要扔掉。因为我们明天必须在日落之前赶到营地和盟军会合,届时美国佬将会用丰盛的晚餐招待我们,我们会喝到黑啤和葡萄酒,运气好的话,可能还会吃到一块牛排。

晚餐是饼干、午餐肉罐头和水。尽管这群疲惫不堪的散兵游勇有一匹死马,但他们不敢生火做饭。因为敌人太近了,会循着烟火和肉香找到他们。

指挥官四十五六年纪,有些谢顶,微微驼背。他在布置岗哨,所幸没有点到乔治的名。他曾用轻蔑的眼神扫过乔治的脸并略作停留,但乔治咬着牙没有低下头。他的心咚咚直跳,因为他怕指挥官让他去放哨。指挥官有足够的理由让乔治放哨,但他没有,因为他看到了乔治眼神的怯懦。

乔治躺在一块岩石的右边,总觉得如果敌人偷袭,子弹或者刺刀会从右边过来。他的眼光越过面前高低错落的矮石丛,能看到约一百米处的山岗以及两棵落叶将尽的大树。他知道他们的哨兵一定掩身于大树下面,在粗壮的树干阴影里。他感到一阵宽慰,但有些微不足道。他没有办法不在脑子里反复盘算放哨和睡觉相较究竟谁更安全。他甚至曾经后悔没有主动要求去做哨兵。但他又想,即便做哨兵能够最先发现敌情,也不意味着就能活命。他知道如何干掉哨兵。他自己就曾参与过袭击哨兵的事(当他想到自己曾经将一把匕首插入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德国哨兵的胸膛时,他有些憎恶自己,并在心里暗暗诅咒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他们会溜到哨兵背后,用弩箭、飞刀或是装有消音器的手枪袭击哨兵,但更多采取直接冲上去从背后勒住哨兵的脖子,用匕首反刺哨兵心脏或抹他的喉管。所以,哨兵的死亡概率更大于营地休眠的士兵。乔治还想到,如果今夜平安无事,明日的长途行军对他来说将变得难上加难。所以指挥官挑选的哨兵都是身体素质最好的战士。乔治想入非非时,指挥官亨利正好从他身边走过,马靴踩在发出凄苦低鸣的石子上。他是在做睡前最后巡视。要求所有的人睡觉时把枪放在身体的右侧,不要脱下靴子,刺刀用衣物或是杂草覆盖。

乔治听到指挥官嘴里叽里咕噜在辱骂那个失踪的法国佬。打从那个地下抵抗组织给他们提供的法国向导趁黑开溜,亨利就一直在骂。乔治知道亨利的不安,他需要自己的辱骂声安慰并放松自己。

这是深秋之夜,夜空澄澈,明星闪耀。草虫的低诉使得宿营山野越发寂静。乔治偷偷把军靴脱下来,沐浴在夜凉中的双脚说不出的舒服。他真不想把脚放回生硬的靴子里。他甚至不敢弄破脚上的水泡,那会加剧疼痛。但他有了睡意,他可不想赤着脚睡着。如果敌军偷袭营地,是不会给他把脚放回靴子的时间的。他侧身看了看睡在右边的丹尼尔,他的枪放在他和丹尼尔中间。他事先看过地形,他知道丹尼尔右边五步远就是悬崖,他曾在天黑前探视过悬崖,他看到悬崖中间离地面差不多三十英尺的地方长着一棵山毛榉。他想,如果敌军偷袭营地,他将跨过丹尼尔的身体,耸身跳下悬崖,坠落的身体会落在山毛榉纵横交错的枝条上。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跳崖的生还几率大概有百分之十。但如果选择向山地密林逃跑,则至少需要两分钟时间才能到达密林,两分钟显然太漫长了,漫长到敌人至少有十次以上扣动扳机击倒自己的机会。也就是说,他的生还几率不到百分之一。

夜气很凉,乔治微微蜷缩起身体。他太困乏了,他打着哈欠,感觉睡意像大山的暗影一般覆压过来。

像所有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一样,过度的紧张和恐惧情绪使得乔治的睡眠如此的不踏实,不深沉,他始终被接二连三的断续梦魇纠缠。

他已经记不起有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梦的起始有点稀奇古怪,比如有个梦是接着三年前的一个梦做的,而另一个梦则是从尚未发生的明天早晨的早餐开始做的。但很快,所有的梦境都变成德军对营地的袭击。虽偷袭的地点有时在山间,有时在湖边,有时在民房里,但结局都一样:敌军暗杀了岗哨,突入营地,指挥官首先举手投降。在一个乔治记忆清晰的梦里,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修整,炊事员在做午饭。那是一个院子,德国人突然冲了进来。乔治站了起来,他看见战友们都放下枪,举起手。他当时正好在院墙边上拆阅一封家书,他的身边便是一只破油桶。他趁德国人不注意,踩着油桶纵身蹿上院墙。自动步枪的声音在院子里像爆豆般响起。他逃出了德国人的包围。但他们追了出来,他开始狂跑,却怎么也跑不快,眼见着德国人追了上来,他清晰地听到枪栓拉动的哗啦声,那声音竟如此清脆。他魂飞魄散,一头钻进一家虚掩着的门,却正好撞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德国兵身上。他拔出匕首往德国兵身上猛刺过去,说来奇怪,那锋利的匕首怎么也扎不进德国兵的身体。德国兵疯狂大笑,并准备扣动冲锋枪的扳机。这是最恐惧和最危急的时刻。然而,乔治却忽然放松下来,因为他忽然明白这是在梦里。果然,接着他就苏醒过来。尽管恐惧感还没完全消散,但漫天星斗和冰凉的山风证明刚才梦里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有很多这样的经验,一种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经验,尽管这个经验并不能改变梦的本质,但它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并宣告噩梦结束。每当他醒来,躺在坚硬的杂草和碎石构成的大地之褥上,他就很享受那种梦中知梦的经验。最让他心惊胆战的是第三个梦境中那个头戴钢盔的德国中尉马丁(乔治不清楚是怎么知道那位德国中尉叫马丁的,在梦里,似乎在看见马丁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叫马丁,他当然叫马丁。)用枪托猛击指挥官亨利的脑袋,亨利轰然倒地。他想上前扶起亨利,但被另一个德国士兵用刺刀顶住胸膛。亨利躺在一块裸岩旁,满脸是血,奄奄一息,但他看着乔治的眼神却充满暖意和赞赏。乔治知道,亨利从他的举动中看出了骨子里的勇敢。乔治觉得有一股子热血直冲脑门,他倏然击倒挟持他的德国士兵,扑向亨利。但几乎在同时,德国人的刺刀从他的后背刺入。他感到了疼痛,实实在在的疼痛。他从梦中惊醒,骤然坐起。他看见自己的左前方隔着三个横卧士兵的地方躺着指挥官亨利又瘦又长的躯体,生硬的军服使得他的躯体看起来格外僵硬。他的呼噜声和秋虫的啼鸣此起彼伏。他长吁一口气,侧目看了看身边的丹尼尔,他的脸色在残夜的星辉下如此惨白。他克制住了想叫醒指挥官把梦境告诉他的冲动,他意识到那是愚蠢的想法。很快他又有了睡意。然后又被差不多同样的噩梦惊醒。这一次,他不像前两次那么害怕,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在梦里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睁开眼看着满天的星星。然后微微抬头,看见前方一百米远的山岗上有一个人影晃动,他骤然一惊,吓出一身冷汗。他揉了揉眼睛,定神看了几秒钟,他为自己的草木皆兵感到可笑。那是自己人,哨兵马特,他想,马特够辛苦的。他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三十七分。离指挥官宣布的起身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他必须抓紧时间再睡一会。只要度过这不到一小时的黎明前的黑暗,就安全了。乔治想。但他的内心却十分清楚,从现在到黎明这段时间是漫漫长夜中最危机四伏的黑暗时段,世间绝密的夜间行动多数会在这个时间段展开。他想到少年时代,他总是和好哥们狄龙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潜入老科特的院子里偷无花果和番石榴(为了显示自己是此道中的好手,他们有时会故意把果皮丢在院子里的井盖或老科特的窗台上。)。因为通常情况下,人在这个时段睡得最沉,也最放松。想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噤。但他转念又想,世间最倒霉的事凭什么单单要落到我们这群吃尽苦头、疲于奔命的军人头上呢?我们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从箭滩登陆以来只剩下十一个人,难道老天爷真的要赶尽杀绝?

在一个短暂的梦与梦的间隙(他记不起是哪两个梦之间),乔治先是想到了母亲。他记得母亲在德军《月光奏鸣曲》空袭中炸伤了右腿。尽管他们家在考文垂以西五英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但在那场空前惨烈的人祸中并未能幸免。他当时十七岁,他是大轰炸后第三年才应征入伍的。尽管父亲的回信里总是说母亲很好,毋需担心。但他知道那是父亲为了宽慰自己。因为父亲始终不肯寄来母亲的近照,这让他怀疑母亲是否尚在人世。他记得他应征入伍那一天,坐上陆军的大卡车时,母亲没有来送别,她当时身体状况很差。后来(也许是另外两个梦的间隙),他轻若游丝的思绪又飘到了未婚妻戴朵身上,戴朵的摇摆不定更使他心烦意乱。他是从她最近的一封信里得知的。因为她在信里像是无意中提到斯蒂芬,她把当年总用在乔治头上的赞美之辞用在了斯蒂芬头上,而对乔治,她用了一句“让我怎样说你好呢”这么一句看似中性实则否定的话。乔治觉出了不妙。他自然后悔介绍他们认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未婚妻会移情于自己最好的朋友。当然,也可能是斯蒂芬先向戴朵示好。但无论哪种情形,他都无法接受。因为这样的背叛事件使他成为受害者,太令他痛苦了。他想,他可能需要一张在阵地上颁发的嘉奖令来证明自己,挽留戴朵。不过他没能想得更多,因为他似乎又进入了梦境。他在迷迷糊糊中,走进了谷仓。他看见了斯蒂芬和戴朵。斯蒂芬在整理衣裳,而戴朵漂亮柔顺的金发有点乱。乔治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俩对他的出现视若无睹,有说有笑从他身边走过。

启明星升起不久,乔治感到一阵异乎寻常的骚动。凌晨的深睡使他的神经感觉变得麻木而迟钝,但营地里忽然响起的德语命令声和踩踏声还是让他猛然惊醒。几十条黑糊糊的人影看起来犹如天神,高大而透出杀气。他们手中的军械在星辉下时或闪现一缕令人胆寒的幽冥蓝光。指挥官亨利、中士希金斯、上等兵弗林全都举起了手。乔治没有看到哨兵马特。他看了看身旁的丹尼尔,他漠然无表情,高举双手。乔治习惯性(梦里的习惯)地跟着举起双手,但他忍不住想笑。他微微侧过身去看着丹尼尔,轻声说,伙计,我告诉你这是在做梦你相信吗?丹尼尔斜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此时,一向被指挥官看做懦弱胆小的下等兵乔治忽然做出令所有人惊惧的举动,他用几乎可以算作是挑逗和羞辱性的动作去抢夺德国兵手中的Gew43步枪。指挥官亨利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不要胡来!但亨利的禁令为时已晚。德国人连续抠动了步枪的扳机,至少有三粒子弹从同一个孔洞里穿过乔治年轻的胸膛。

以上是我修改之后,重新发给潘文武先生的一篇小说。我想借此简单地谈谈一谈这篇小说的缘起。

如果我不在此说出真相,可能世间没有几个人知晓著名红木艺术品制造商潘文武先生对二战历史的痴迷差不多到了疯狂的程度。他曾请木雕大师黄小明用乌木雕刻了包括朱可夫、巴顿、隆美尔、邓尼茨、古德里安在内的二战著名指挥官(限于纯粹的军人而非战争屠夫)雕像二十余尊。1991年3月份,潘文武借出差美国之机,特意拜访了侨居那里的著名史学家黄仁宇老先生。黄先生在赫逊河畔的小熊饭店接待了他。当黄先生了解到潘文武的二叔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名士兵战死于缅甸丛林时,本来互不相识的他们骤然间变得亲近起来。因为黄仁宇先生也是远征军的一员,所不同的是他不但对中国军人的作战做了历史性记录,更重要的是他活了下来,且成为日后著名的历史学家。潘文武在晚宴上向黄先生请教了许多二战中对他来说疑惑不解的问题。可以说这次赫逊河畔的见面让潘文武收获颇丰。去年五一后的第二个周末,我到深圳出差,顺便去了潘文武设在龙岗工业区的深红木业公司的办公室(我因为喜欢收藏潘文武生产的黄花梨笔筒和镇纸而与之相熟相交)。他为我泡了一壶浓郁的昔归普洱。闲谈中潘文武提到了1991年他去拜访黄仁宇先生的事。他说那天晚上黄先生兴致特别高,在小熊饭店吃完饭,还热情邀请潘文武去他的住所继续聊聊二战中那些被人遗忘的事件。

潘文武说,读过黄仁宇先生《缅北之战》的人都知道,他对二战历史所做的记录“都以亲自在战斗部队目睹为限”,所以,他的记录多注意营以下单位的具体战事。或者说,他更注重军人在战争中的命运。他在《八月十四日》里写道, “军人的生活像一团梦,整个人生的生命又何尝不像一团梦!”因此,他的历史著作不可避免的富有浓厚的文学色彩。那天晚上的闲谈中,黄仁宇先生说到一件事,那自然是他感兴趣的事。他说他曾在波士顿图书馆的一个阴暗的角落读到一段疑似海明威的日记(那是从线装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两页纸,末尾有“欧内斯特于1945年3月”的字样。装订线那一侧被撕成不规则的锯齿状,见得撕扯它的人要么漫不经心,要么十分仓促)。那段记录看起来应该是他为日后的一篇小说所作的准备。黄先生说,那段疑似海明威的日记包含在十几页关于数位英军战俘战后接受军事法庭调查的卷宗里。它们被封存在图书馆战争资料室的铁质抽屉中,从没人翻动过。黄先生说,资料管理员拒绝他拍照和抄录的请求。但黄先生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是记住了其中一部分内容。回住所后即进行了补记工作。他向我出示了他的补记内容,我对他所作的补记信而不疑。

海明威笔记:一支被打散的只有十几个人的英军部队在一处山坡的乱石丛里宿营。文弱的新兵乔治噩梦连连。那一夜他一直处于寤寐之间的谵妄之中。拂晓时分,德军偷袭了营地。英军成为俘虏。但乔治却在此时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伸手去抢夺德国士兵的步枪。自然,他被德军开枪打死。乔治的死让目击者指挥官亨利和身边的战友丹尼尔感到疑惑。亨利一直不太看得上乔治,认为作为一名战士,乔治不够格。面对乔治的无谓牺牲,亨利内心一直不安,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他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他自己平素的种种蠢行、苛责和嘲讽,才会有乔治最后的蠢行和牺牲。

亨利的笔录1:我首先惊讶于乔治骤然间表现出的勇敢无畏。我当时想,他难道想向我证明他不是懦夫?可这种证明方式难道不是太愚蠢了?我大声制止他,但为时已晚。

丹尼尔的笔录1:他在采取非常行动的前一秒还朝我笑,是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之前他悄悄对我说,我们都是在梦里。我以为他说胡话。但当我看见他忽然去抢夺德国人的步枪时,我想他一定是疯了。我看见了他倒地时的眼神,梦幻般的兴奋,我从没见过像乔治那样的眼神。在战俘营地,我对指挥官说,可怜的乔治醒着的时候死于尚未觉悟的梦中。

亨利的笔录2:不错,丹尼尔对我说过,他说乔治死于自己的梦中,尽管他当时醒着。我对丹尼尔说,我们没有权力去猜测,我们无法判断乔治的内心。但我们看见的是他的无畏和勇敢。尽管他有些愚蠢,但足当勇士之名。

丹尼尔的笔录2:亨利很严厉,他总希望所有的士兵像他一样具有钢铁般意志。他总是流露出对乔治的轻蔑。我觉得亨利让我坚信乔治的勇敢无畏,不去做猜测和评价,多少源于他的内疚和悔意。

听了潘文武的叙说,我对他说,可惜海明威没来得及把这件事写成小说。也许他忘记了,因为战争中可以写成小说的故事太多。但无论何种原因,都使得我们的阅读中少了一篇别样的经典。不过,我倒是可以试一试,我希望能写出黄仁宇先生作为丛林战士所体会到的那团属于战争中的军人之梦。

一个月后,我把我写的小说稿(为了让潘文武阅读中觉得像煞有介事,我把故事的背景放在诺曼底登陆之后,我猜想海明威语焉不详的那支只剩十几个人的英军队伍应属于被德军打散的英国陆军,它们隶属于英军第3师,从东线箭滩登陆。)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潘文武,想请他通过他对黄仁宇先生关于军人梦团的理解来审视我的作品,并顺便给出价值几何的评判。

仅过了两个小时,潘文武就用微信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写成朱利安•格拉克的《林中阳台》和克劳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那样的作品?你总得让我有一件值得付出的劳动来消磨这个燠热的夏季。

两个月后,我收到潘文武寄来的一个包裹,那是一只被硬纸和胶带纸缠绕的严严实实的包裹。我借助了张小泉剪刀等工具好不容易打开它。里面是一尊身着二战时期英军下等兵制服的士兵的紫檀雕像,差不多有八寸高矮。木雕士兵的身体微微前冲,右腿微屈,脑袋向左侧歪斜,眼里充满难以解释的神情。细审之下,士兵的胸部有一个小孔,那当是被子弹射穿的弹孔。那弹孔安排的很巧妙,隐于这块用以雕刻的紫檀的天然瘢痕上,不易被察觉。人有的时候很奇怪,他们对已然故去的人的完美性重视远胜于对待活人。雕像基座上刻有一行正楷小字:他死的时候既不痛苦,也不恐惧。他死于对梦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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