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秘密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6-23 17:4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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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两点多,石门涧喷雪度假酒店大门口的露天茶座依然有人聊天。他们是旅居者印石公和商晨驿。印石公是一位博学的茶商,据说曾任教华东师范大学西语文学,后不知何故,离职经商。今已七十有六,面目清癯,身材瘦小,走起来荡荡飘飘,颇有几分泠泠然乘风而行的仙气,熟悉他的人都爱称呼他不夜侯印石公。因为他的眼神有种王侯的清贵之相。商晨驿则是一位琴行小老板,大提琴拉得十分专业,业余爱好是写作,写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短文,毫无章法和脉络,但想象奇肆,引人入胜。记录的都是失眠状态下思维奔逸的碎片。或许是写这类文字太劳神,甫过不惑之年,他白白净净的面皮就有了皱纹,眼泡子鼓鼓囊囊,谢顶范围也正向四周作有序扩张。

    时当仲春,清风徐来,树影婆娑;山泉鸣涧,月华流瓦。虽说可以用“春色恼人眠不得”这么美妙的诗句为任何人的无眠做注脚,但深夜微弱的灯光,依然难掩印、商二人脸上的倦容——他们已经连续三天如此这般地以枯坐闲聊来对抗失眠了。

    如果什么时候人类不再需要睡觉就好了。商晨驿打着哈欠,不无感叹说,如此良宵美景,古人思秉烛夜游,不光有道理,也是情难自禁吧。

    谁说不是呢!人绝不可以不吃不喝,但应该可以不睡觉。因为吃喝可以使人愉悦快意,体会沉醉的幸福,而睡眠呢?尽管我承认睡眠也很享受甚至也可以冠之以幸福之名,可问题就出在你睡着了,既然睡着了,睡得跟死人无异,则所谓睡眠的幸福快乐也就无从谈起。所以说,睡眠可省,吃喝不能免,若吃喝也免了,我的茶叶就没处卖了。你说是不是?印石公一本正经说。

    为了打发时间,他们就这样开始了第四个失眠之夜的闲谈。

    我们昨天谈的什么?印石公轻轻拍了拍脑门,失眠对我来说最要命的后果就是忘性倍增,加上年纪大了,几乎达到分事妙忘的程度。他不禁长叹一声。

    是啊,失眠对记忆力的破坏简直就像用威猛先生洗灶台,一喷一抹,不留痕迹。商晨驿说。慢着,记得昨天说的好像是关于慰藉的话题,您说了茶叶的慰藉,我说了音乐的慰藉,我们共同说了酒肉的慰藉,还有哲学的慰藉。

    “我满头白发,皮肤松弛地挂在脆弱的骨架上。”没错,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记起那么一点影子。记得我们最后谈到波伊丢斯和他的狱中所著《哲学的慰藉》,我们一致认为,哲学的慰藉暂时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效果不如茶叶和音乐。印石公说。因为就目前来说,我们仍身处如此这般享有基本自由的状态,假使我们已经身处囚室,没有茶叶和音乐,则又当是另一番思考。

    是的,音乐加茶叶,是最好的慰藉。商晨驿愉快地说,当然,我不反对在另一处的桌子旁,最好的慰藉是美酒加咖啡。

    那么,不管我们昨天谈了什么,今天就不接着谈了,我们换个话题。也许老天爷不让我们睡觉,就是希望我们不断思考那些不曾涉及过的话题呢。你看如何?印石公提议。

    正合我意,商晨驿说。那么,按老规矩,还请印公出题。

    出题这个词用不得,我们要尽量轻松地谈话。依我看,我们今天干脆就谈失眠问题。印石公说,你知道,我以前在大学是教授文学的老师,方才从床榻起身之前,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文学到底来源于什么?

    想必您一定有了答案吧。商晨驿说。

    来源于失眠。印石公肯定地说,千真万确,文学来源于失眠。

    这倒是个令人惊奇的发现,商晨驿的确吃了一惊,学生愿闻其详。

    为了证明我的结论,我想先从书谈起,因为作为文学的载体,书虽非最早但却是最重要的形式。印石公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先贤们对于书和著书,刚开始时几乎多是谨慎而抵触的。孔子所谓“述而不作”即为明证。至于希腊诸贤,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都是这样。但他们似乎又各有理由。柏拉图在《菲多》篇里表露出书会弱化人的记忆的担忧,克莱蒙特担心白纸黑字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而孔子和毕达哥拉斯则没有说明理由。释迦牟尼传教是不立文字的,耶稣平生唯一的书写是在地上画字,却无人能识。但我并不信任他们的理由。我更愿意相信不说理由的孔子和毕达哥拉斯。我猜他们不过是被根深蒂固的习惯左右而不愿做出改变。越是深谙口述之术而几于道者就越抵触书。就像我们习惯了数字手机,抵触智能手机;习惯了燃油车就抵制电动车。

    这话不假,中国的读书人几乎都知道孔子的述而不作,可多数人从没思考过为什么,比方说我自己。商晨驿说。您老请继续。

    我想说,在书出现之前,人与人之间的所有信息传达都是口述即声音和行为。在把口述内容转换成书之前,那些将被转换的内容可能会让你失望。它并非我们想象的真理、道义什么的。传播真理、道义和知识是后来的事。就像智能手机,它的附加功能已经完全超越了作为手机的原初功能:通话。当我们现在手里把玩着一部智能手机时,我们几乎忘了它是可以接打电话的。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书在成为书之前,它的功能是为了消遣,为了对付失眠,为了熬夜。你一定认为我的结论太过突兀和荒唐,用现在的行话说叫扯淡。没错,至少到目前为止,它像是在扯淡,但不是为了博取流量。在这里,我似乎顶多只能博取你一个人的赞赏。但你一定留意到这样一种现象:每当我们身边有人说到失眠,他们时常会提到他们会点亮床头灯,坐起来,干脆打开一本书。说到这里印石公停顿了一下,他看着商晨驿,等他发表看法,以便他保持住继续深入探讨书和失眠关系问题的兴趣。

    这倒是真的,商晨驿有些兴奋地大声说,我在家时,一旦失眠,会用吃药来催眠。如果不吃药,那就一定是起床看书。好像没有想过其他办法。

    那就对了。印石公微笑说。我问你一个问题,在没有书之前,或者更准确说在没有文字之前,故事是依靠什么传播的?

    当然是有人在口述传播。商晨驿不假思索地回答,口述者就是我们平常所谓的说书人。

    好,你提到说书人非常好。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你说最初的说书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在哪里说书?

    我想他们应该是专业说书人,在歌楼酒肆茶馆说书。商晨驿说。

    印石公笑笑,摇摇手说,专业说书人和说书人并非同一种人,专业说书人是很晚近才有的,他们是一种职业人,他们确实在酒楼茶馆说书。但说书人不是这样的,他们出现在书之前,他们出现在毕达哥拉斯和孔子之前,他们的出现不是为了一碗饭,一杯酒,一枚硬币。

    我觉得您的话题在接近问题的核心,尽管越来越让人起疑,可也越来越令人着迷。您请继续。商晨驿说。

    最初的说书人出现在一个黑夜里,在夜幕下,也可能在山洞、树洞或屋子里,屋子里可能点灯,可能不点灯。印石公朝夜的四方八极看看,像是在寻找隐藏中的房屋或树洞。不点灯的原因是那时的燃料实在太金贵,不易弄到。他接着说,总之,他们出现在黑夜里,在黑暗中说故事。那么问题来了,他(说书人)为什么要在夜里讲故事?我不清楚有没有专门记载此类问题的文献,如果有,那里一定有我想要的证据。可我现在必须在没有那些证据的情况下谈谈我的思考。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那是贫穷的农村,房子低矮,茅草结顶,墙壁上只有很小的一个窗户。除夕是要守夜的,那时的冬天十分寒冷,而人们穿的偏偏十分单薄。守夜就必须有一堆火。只有一堆能发出光亮和热力的火才能把守夜人聚在一处,并留住他们。好在那时还能弄到一些不怎么发火的石性死树根,烧起来光冒烟,不见火苗,屋子都要被浓烟挤爆,屋顶似乎都要被涌起的浓烟顶翻。但也有好处,就是经烧。要比较愉快轻松地度过漫长的除夕之夜,必须有这么一个让你不停流泪的总也不会熄灭的火堆。但仅仅有火堆还不够,此时“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要多”的人就开始讲述各种见闻,讲述人可能是父亲,母亲,也可能是哥哥。囿于那时的出行不便,讯息闭塞,他们只听到过一点零星江湖传闻,自己也偶遇过一两回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他们就用毫无修辞的最朴素的语言向我复述那些见闻。而对于我来说,那就是讲故事。对我来说,他们是我遇见的最早的说书人。他们和我都不识字,没有文化,我们依靠声音、肢体运动、面部表情传播和接受信息。而他们所以要说故事,是因为要熬夜。

    您说得对,您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除夕守夜和闻而未历的为亡灵守夜的事来。商晨驿说。

    特别是为亡者守灵,那绝对是一种难熬的漫漫长夜。印石公说,据说现代人守灵比较率性,约几个好友,打牌消遣,不知不觉天亮了。但在遥远的古代,那时没有扑克,再说那时守灵也不允许在灵堂摇曳的烛火前博赛呼卢。守灵,那是一件须配得上棺材的黑色的极其庄严肃穆之行为。于是,守灵人只能你一句我一答,轻声细语回忆亡人生前种种,以及与他相关的各种事件、遭遇,回忆他的功绩,他的善行,他的不幸,他的坚韧、勇敢、软弱和多情。他们轻声细语的样子就像是生怕惊动到棺材中的亡灵。

    您的话很有代入感,我感觉您具备了一个好的说书人的全部品质,我仿佛此时正……商晨驿的话被忽然走来的酒店侍者给打断。他拿来一个热水瓶,两只白瓷茶杯。

    二位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半夜三更在这里交谈吗?侍者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有些冒失唐突地问。

    你整夜不睡吗?商晨驿用不太友好的口气反问。

    侍者尴尬一笑,不瞒您说,我和我的同事都得了失眠症。见二位在这里说话,有些好奇。我让同事值守,我出来看看。出于侍者的职业习惯,就带着茶水过来,想听听二位都说些什么。当然,如果不方便听,我就回酒店去陪他瞎聊。

    商晨驿和印石公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那你来对地方了。其实我们和你一样,都是失眠者。对你来说可能是春夜撩人眠不得吧,可我倒是认为,失眠是一种传播性疾病,传播速度不亚于瘟疫。

    这是个集体失眠的时代。印石公插话说。

    你愿意,就坐下来,印公正在为我讲解有关失眠的历史和秘密呢。商晨驿说。

    那我真是来对了,希望没打扰二位。侍者小心翼翼地坐下。他又挪了挪屁股,不禁问道:你们怎么会有闲情谈论失眠呢?

    这么说吧,谈论失眠,是因为我觉得它是我们一生之中唯一不能屈服、认输的疾病。印石公说,我们可以屈服于其他任何疾病,可以屈服于暴君,屈服于酷吏,屈服于恶棍,屈服于狮子,屈服于毒蝎子,屈服于蜱虫,但我们就是不能屈服于失眠。因为我们一直要和失眠争斗,它总得让步,让步于我们的睡眠,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是啊,它得让步于我们的睡眠。他若不让步,把我们逼入绝境,我们就会死亡。如果我们死了,等于是进入永恒的睡眠。那样的话,失眠症就彻底输了。那侍者看似孟浪,一番话竟说得印石公和商晨驿频频点头。

    不过呢,侍者接着说,失眠者对失眠的处置却不尽相同。我猜我和二位是一路人。而我的那位同事,他用手指指酒店大堂总台他的同事继续说,比方说他吧,和我就不一样,他参加了一个叫“失眠者联盟”的组织,交了一千块钱的入盟费,他得到的失眠治理方法就是想方设法获取褪黑素。联盟组织认为褪黑素是治疗失眠的唯一有效药物。而我的那位同事认为猪和猫的脑子里褪黑素最丰富,因为猪吃饱了就能睡,而猫则说睡就睡。因此他饲养了几百头猪和猫。好在他家住郊区,不愁饲养空间。等那些猪和猫长到可以宰杀的时候,他就把它们的头都割下来,摘取脑子,其他部分要么扔掉,要么卖给郊区农民。

    他为什么摘取脑子?商晨驿忍不住问。

    他认为褪黑素全都藏在脑子里。侍者说。

    那么,他怎么提取那些脑子里的所谓褪黑素?商晨驿又问。

    把它们吃掉。吃不掉腌起来,或冷冻起来。侍者回答。我同事说腌制和烟熏的脑子最好吃,他说他喜欢把腌制或烟熏的脑子切成薄片,蘸老干妈辣酱吃,他还吹嘘那是下酒菜的不二之选。

    邪门歪道。商晨驿说,我敢肯定他吃再多的猪脑子猫脑子,也不会改善睡眠质量。

    事实就是这样,他经常通宵不眠。侍者冷笑一声,又朝酒店大堂深处看了一眼。

    还是继续听印石公给我们讲先民们是如何同失眠作斗争的吧。商晨驿说。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印石公问。

    说到守夜和守灵。商晨驿说。

    哦,对,我方才说到守夜和守灵时需要用讲故事的办法来消遣。商先生,你有没考虑过用说故事来打发守夜和守灵这件事,其实呢,我觉得它是隐含了一个前提的?

    不好意思,我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才能勉强跟上您的思绪步伐,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商晨驿谦逊地说。

    好吧,既然你谦虚礼让,我就继续放肆饶舌了。印石公呷口热水,缓缓咽下。他说,用说故事来消磨守岁和守灵的长夜,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该睡觉的时候没有(不能)睡觉,因此它的谜底是失眠。和我们当下的失眠所不同的仅仅是它非病态,它类似一种工作状态。但本质上都是该睡觉时没觉睡。这一点很关键,它涉及到你能否理解并支持我最后的结论。印石公看看商晨驿,又看看酒店侍者,他的神情像是在提醒他们:我刚刚说的十分重要,你们要记清楚。他又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自己的话说,然而,用说故事来消遣长夜虽然起源很早,仍不是最原初意义上的。用说故事来打发漫漫长夜的最古老状态恰恰是为了解决我们当下的这种病态失眠,真正医学意义上的失眠问题。我认为,夜间说故事最初的目的是为了对付失眠。那是另一种熬夜。只不过那种熬夜更加隐秘,不为人知。不妨设想一下,那可能只比人类最原始状态稍微晚近一些,可能仍处于群居状态的时候。一个人(男的,或者女的,或者孩子)某个晚上,不知为什么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是的,我们永远不知道为什么会失眠,我们知道的都不是失眠的真相。比方说,我们的脑子里的松果体缺少褪黑素的分泌,这都是无稽之谈。还有,失眠是一种能够快速传染的疾病,很快就会有许多人都无法入睡。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感到无奈和惊惧。他们出门走到月下,站在森林那边吹过来的凉风里,四处草虫啼鸣,天上的繁星密密麻麻,比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多一百倍,仿佛伸手就能抓取。所有的失眠人神情肃穆,拜天拜地,拜他们心目中的赐福之神和管理睡眠的神。然后他们重新回到床上,可还是睡不着。他们又议论了一些与睡眠相关的问题。然后,不知不觉的,其中的一个开始说他(她)知道的,听说的传闻,他开始说那些与睡眠无关的事。他可能说到有一次在水沟边看见过两头蛇,那条水沟里有很多鱼;说到花胥氏是个调皮的女子,她总喜欢踩着一个会发出巨响的大怪物的脚印走路,结果怀了孕;说到某人打猎时差点被蟒蛇吃掉。那蟒蛇平时就盘踞在一棵四季开花的常青树下,它呼出的腥臭气味完全掩盖了花香。它醒着的时候不停地吐着信子,睡着了鼾声像鸡叫;说到有个深夜他迷路了,在浓雾里看见已亡故多年的族长,他依然披着那件斑驳的虎皮,手持木叉……他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其他人则竖着耳朵听。开始他们很兴奋,纷纷参与谈说自己的经历。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过了一会,其中一个人轻轻打起了呼噜,睡在他旁边的人会心一笑,侧过身,没多大一会也进入梦乡。然后,其他人都或快或慢,陆续入睡。

    随着印石公的声音越来越轻,整个酒店都仿若进入梦乡,他的每一个发音,似都有着深邃的回声。商晨驿和酒店侍者的呼吸很自然地变得细若游丝,仿佛置身梦境。

    酒店总台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尽管距离很远,由于大门是开着的,还是迅速而清晰地传播到了露天茶座,唤醒了他们。

    太精彩了,这恐怕要比一部相关问题的专论更能令人信服。商晨驿情不自禁叹赏。我清楚记得,小时候睡不着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我耳边讲故事,他总是讲相同的故事。他说东庐山脚下有一座土地庙,里面放了很多好吃好玩的,有一个老瞎子看守那些食物和玩具。远近村童都想那些食物和玩具,可他们都害怕那个瞎老头,所以那些食物和玩具永远只存在他们的想象中。可有一天,有个孩子一个人走进了土地庙。那里果然堆放着小山一样的食物和玩具,但老瞎子只允许他在土地庙里享用那些食物和玩具,不能带出庙门。每次说到这里,父亲就会问我:你知道那个大胆男孩是谁吗?你知道老瞎子为什么不让男孩带走食物和玩具吗?多数时候,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后来你知道答案没有?侍者问。

    当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那个大胆男孩就是我。老瞎子所以不让我带走玩具和食物,是希望有更多的孩子能大胆走进土地庙。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印石公说。

    不夸张的说,这个故事成为我后来的文学梦想。商晨驿说。

    说真话,尽管我不清楚你们话中的玄妙,我相信里面一定有玄妙,但你们的话很有催眠效果,至少对我如此。侍者说。

    是啊,守夜和守灵是出于一种古老的礼仪,是一种责任。但失眠要比守夜和守灵更古老,天地间自从有了人就有了失眠。当人们有了语言的交流,就有了以口述故事助人熬过长夜的事,就有了说书,有了说书人。或许说守夜和守灵是“熬夜”并不恰当,只有失眠才能称之为熬夜。商晨驿仿佛自言自语。

    我说的比较乱,一则是这件事比较难说,因为它不是用加减乘除的办法可以证明。二则是失眠和年老使我脑子不是很清楚,思维有些乱七八糟,语言组织也很吃力。印石公说,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结论,你就能从我前言不搭后语的唠叨中理出个头绪来。

    我试着来归纳一下,您看看对不对头,商晨驿说。最初的人类由于失眠而不知不觉用说故事来打发长夜,就是熬夜,却往往促成了睡眠。后来慢慢有了文字,有了书,记载的内容越来越庞杂,越来越深奥,可谓五花八门,但其中的一支是小说,是诗歌,是文学。但这一支最原初的形式是为了解决失眠问题而口述枕边故事。当它发展成为书成为博大精深的文学后,最初的形式和功能便自然隐没。但它们并没有消失、绝迹、死亡,它们只是隐藏起来,不那么显山露水,因为它们作为人类生存中的一部分从未离开过我们,也不可能离开我们,因为失眠无所不在。只是我们很少纳入反思。

    你的归纳大致符合我的设想。印石公说,书的前身是语音,语音包含着生活的交流,提示,呼唤,警示和哭泣,还有熬夜的故事。说它是失眠的产物未免有些夸大其词。马拉美说,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一本书。他的这句话似能作为我的结论的证据。

    既然说到书,我再请教一个问题,有些穆斯林认为《古兰经》先天地而存在,属于万书之母,存于天国的中心,它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就是它。人类的所有活动不过是按照这本经书预设的程序在进行着。您是怎么理解这种看法的?

    穆斯林的想法经常既神圣又天真,他们始终相信穆罕默德的袖子里装着半个月亮。其实也不奇怪,我们不是一直相信如来佛的手掌心里攒着整个宇宙吗?至于穆斯林关于《古兰经》的说法,你不觉得他们的意思其实和马拉美说得差不多?只不过马拉美的书不是《古兰经》罢了。马拉美是诗人,他的那本无所不包的书应当是一本诗集,这也符合他的诗人身份。印石公说。

    谢谢印公,您的理解和我暗合,这使我倍感荣幸,也深受鼓舞。商晨驿说。

    印石公站起身,捋了捋胡子,捶捶腰,仰望着夜空自语道:再过一会启明星就要出现了,此时或是我们回房间睡觉的时候了。

    睡意来袭,一阵风从酒店西北角瀑布下的深潭那边吹来。商晨驿打了个激灵。他一边附和一边打着哈欠。二人再看侍者,他不知何时趴在另一张桌子上睡着了。睡梦里他可能是一个说书人,但他嘴角的流涎和微蹙的眉峰泄露了天机:他好不容易做成的一个美梦正在遭受着失眠的折磨。

    商晨驿看看熟睡的酒店侍者,又抬眼追随着印石公瘦小的背影。他想他应当把他们关于失眠问题的谈论写成文字。他意识到那些文字肯定又是不清不爽、晦涩难懂的,因为关于失眠的一切都是糊涂账,谁也弄不明白。失恋,失联、失学、失业,失宠,失势,失事、失怙、失独……失去哪一样都会导致失眠。就像过敏性咳嗽,找不到过敏原便治不好它。毫无疑问它是一种病。而失眠也注定是一种病……自然,治好它得找到过敏原。

    也可能毫不相干。它会不会仅仅是为了对抗睡眠而生的一种病呢?就像身体里的无菌性炎症,吃药打针效果都不明显,让人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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