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少年们,都因“过去”而备受困扰,想要逃离过去甚至忘记过去,是木清枫和欧阳哲们的选择,但是也有留恋过去、受困于过去而无法脚步向前的孩子们,这是郝莹莹和桔子们的困境。但是郝莹莹和桔子所面临的困境有那么的不同,郝莹莹因失去母亲正在体悟“物是人非”的困境,桔子因失去十几年所熟悉的居住地和生活方式正在体悟“无所归依”的困境。
这种无所归依的感受,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即便肉体已经安顿下来,桔子还是感觉哪儿哪儿都难受。就好比她现在走在路上,周围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都让这女孩感觉压抑和恐惧。
下午放学的钟声刚刚敲过,学生们都欢天喜地地奔涌向食堂,初冬的东北此刻已是日落之后,天幕昏沉。桔子孤身一人出了校园,沿街边走着,周遭林立的高楼大厦在昏暗中仿佛化身成一头头凶恶的怪兽,向她张开血盆大口。灰蒙蒙地隐身在暗夜里面的天让一切都混沌起来,横七竖八地在这片混沌中闪现的每一个线条,可能是一根路灯杆、可能是一个护栏杆、可能是一片牌匾、甚至可能只是道路延伸向远方的分界线,总之,这来自四面八方的繁复的线条又助纣为虐地编织起一个囚笼,将桔子收押于其中,她害怕得喘不上气,情绪开始崩溃。
来到临海市已经有一阵子了,在这里呆的越久,桔子越深刻地明白,她此前赖以形成认知的世界在她眼下的生活中已不复存在,甚至于以后她可能都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回到那个世界去中。她以前习得的所有技能,哪怕是衣食住行,都在眼下的一切格格不入。
对于一个人来说,她所生活的方寸天地和她所经之处就构成了她脑海里认知的世界和宇宙,有识之士大可嘲笑这种认知的狭隘,但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那个小村庄的桔子祖父祖母以及经由他们抚养长大的桔子来说,这是一个无法反驳的事实。
而现在她好像掉入一个黑洞,这个黑洞和她原来认知的宇宙仿佛是背靠背连结起来的不同的平行时空,她奋力地想找到那个出口,来打通这两个宇宙,却发现自己可能压根没有办法穿越这双面宇宙的缝隙,她只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如履薄冰地行走在这新的宇宙里,而过往的一切认知和技能,在这里又似乎都用不上。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相容,桔子对现在这个平行宇宙的认知,就是断层。是的,巨大的断层,她仿佛此前在地球生存,但是一夜之间就来到了火星。接下来所有的讲述,都期望能够让大家试图明白一件事情,对于这个女孩来说,现在所面临的困境绝非简单的“思乡病”可以概括,这个女孩内心的痛苦程度也远超出“思乡病”的范畴。
如果你试图换位思考,用从地球到火星这样的场景转换来尝试理解她,那种惶恐和无助,或许能有千分之一的相似。这种相似,是以一种不太严谨的极端的物理时空的类比进行的推论,而真正能够明白这女孩心境的,估计可能是早期的从农业社会迁徙到工业社会中的那群人,因为现在撕裂这个女孩内心的,正是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在她内心的激烈碰撞。这种痛苦程度之巨大是难以想象的,因为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小事,甚至到她的每一口呼吸,都在撕裂她的灵魂。
对于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朋友来说,可能觉得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的碰撞,这样的用词实在太哗众取宠了,试图在营造一种对立情绪。那他实在对于千禧年前后的乡土中国,尤其是桔子从小生活和长大的那个东北小村庄,过于得不了解了。
那里生活着桔子的父辈和祖辈,她在爷爷奶奶的怀抱中聆听着先祖的故事,脑海中记录着这个家族里几代人的故事,有身为皇榜进士却因改朝换代而不得不化身算命先生以养家糊口的祖太爷,有家境贫寒只能沦为长工的太爷爷,有为养活子女在寒冬中乞讨而差点冻掉双脚的太奶奶,有在朝鲜战场保家卫国中弹负伤的爷爷,也有为了改变命运努力读书并考上大学的父亲和叔叔,吴氏家族在这个小村庄的百年家族史,充斥着贫穷、坚韧和拼搏,这些故事伴随她成长,融进她血液,在她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已打就了她人生的底色。
说到桔子学画这件事,始于天赋和兴趣,但在之后多年努力的过程中,也未必没有要向父祖证明自己、要“出人头地”的执念。
从小到大,家境贫寒的女孩甚至可能在小学毕业就辍学,为了补贴家用而外出务工,桔子因受到了家族的呵护和庇佑,仍能够无忧无虑地读书,能够自由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一直认为这是非常难得的幸运。她经常想到那些不能再来读书的同学朋友,心有戚戚焉,这种悲凉无奈的感觉来自于她认为自己和她们身处同样的命运共同体,所以她十几年来一直和自己的口腹之欲、爱美之心做斗争,默默忍受并与落后的基础设施和生活环境所共存。大家不要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桔子离开那小村庄到临海市读高中,桔子家乡的小学和中学门前的主干道,都还是一条土路,每逢雨季就一片泥泞。
她在这样的环境中扎根,努力地从中汲取养分,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滋养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耳朵聆听的是“土地”“庄稼”“天气”,她睁开眼睛抬头看向天空、太阳、晚霞和星云,低头看向植物、庄稼、虫子和河流,她的眼睛能看到的是自然,笔下擅长的也是风景。
这个小村庄与世无争,在近现代的战争中动乱,复又安宁,这里的人来来去去,但是基于这片土壤和农业而衍生的文明养育着在这里生活的每一个人,几乎不曾变化。我们不能直接简单地评判它的好坏,就好像孩子很难简单地评判自己的父母一样。
好了,那么,对于这女孩而言的断层,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临海市的人都在谈论房价、股票、车子和投资,这里的人们大部分生活富庶、光鲜亮丽,城市化过程中涌现的就业岗位、商业机会和拆迁,使得他们早就不再依赖土地而生存。甚至眼下他们大部分人已不用担心温饱问题,更不用关心庄稼和天气。
除了关心的话题变得不一样,这里的生活节奏也让桔子感觉困惑。每一个人都形色匆匆,哪怕是桔子的同学,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他们也可以随时随地和别人交流,他们使用手机,使用因特网,交流不再受限于距离,而带来的后果就是每个人都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讯息,这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爆炸的信息时代,大家关注的东西五花八门,大家的兴趣爱好也五花八门,每个人好像都有成吨成吨的事情要去处理。即便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桔子感觉他们好像比原来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要忙碌一百倍。
这样的节奏让桔子大受震撼,而更可怕的是,她刚刚开始适应这个世界,但是已经有另外一群人在讨论如何改变这个世界。就好比她还在为城市里的车水马龙所困惑,不知道怎么这么多高楼和汽车的时候,但已经有人畅想汽车怎么才能在天上飞、高楼怎么才能更安全更环保;就好比她还在为城市里完善的基础设施所感慨,包括宽敞的水泥路、冬日里集中供应的暖气,但已经有人在畅想怎么进一步解决城市发展所带来的污染。她还在羡慕别人的生活,但是别人已经在寻求突破和改变,这种感觉也很是一言难尽。
当然,前面所说的这种碰撞和变化,都还是表面可以观察到的。还有更多的痛苦则来自于生活方式和生活规则的差异,她依赖和眷恋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规则,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好比她一直以节俭为美德,衣服干净朴素就足够,但是突然之间好像穿的不潮流就变成了一种罪过,甚至她的穿着打扮在这个世界可能还要受到批判和攻讦,这可如何是好?
值得澄清的是,这个举例并不代表她对这个城市充满敌意,就算她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的身体也给出了一份答案。如果桔子此刻还在老家生活,现在的她恐怕早就已经生了冻疮,从小到大可怕的冻疮一直纠缠着她,奶奶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无论是邻居家春天就腌制的樱桃酒还是自家菜园霜冻时节被霜花打过的茄子秧,统统都拿来作为偏方贡献给桔子。可惜的是,桔子的冻疮并没有因为大自然馈赠的这些“偏方”而得以痊愈,反而是这个冬天,自从她来到临海市之后,这个折磨她多年的毛病就此无影无踪了。
桔子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她的情感对此十分地难以接受,如果她的身体已经开始从现有的生活环境里面开始谋利,那么她的痛苦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岂不意味着她神经过敏或者过分矫情?岂不意味着她是一个不分好歹固步自封的人?
这么一想,她的内心又猛地生出一种因背叛而生的愤恨和困窘,她在心底深处仍然希望为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和那些生活准则辩护,她要成为守卫者。这女孩不由自主地拉了拉围巾,让自己的脸庞更多地暴露在寒冷中。这一招的确奏效,刺骨的寒冷让这女孩觉得,自己又迎来了和以往一样的那个冬天,她崩溃的情绪也随之得到一点抚慰。
请原谅这女孩幼稚的做法,毕竟这是一个由高天上的流云、泥土里的芬芳、田野间的稻谷滋养出来的灵魂,她的做法就是这样天真率直得可爱呀!人会成长成什么样子,从来不是无缘无故的。三餐一宿,不同的生活方式,滋养着不同的灵魂。而如今,这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灵魂,在这钢筋水泥构筑起来的牢笼中感觉到窒息,无法再获得滋养,正在逐渐地破碎。桔子能够听见灵魂破碎的声音,这鲁莽地直接面对寒冷的做法,也不过是这女孩试图修补灵魂裂缝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甚至在某一些时刻,这种灵魂破碎所带来的痛苦,还是会让她暂时性地情绪崩溃。每当她遇着难处,总是忍不住恳请各位要谅解她,这是一个刚刚从祖母温暖怀抱里离开而独立面对世界的孩子,请各位一定要多给她一点耐心让她成长,你们面前的这个小桔子,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真正坚强无比的大人,而此时此刻她还只是一个因背井离乡而情绪崩溃的孩子,因周围昏暗中如怪兽一般耸立的高楼而感觉窒息和恐惧的孩子。
好在上天也舍不得这可怜的女孩子再煎熬下去,路灯终于在暗夜里粲然绽放。虽然刚刚点亮的路灯,仅有浅淡的昏黄光晕,但是周围的一切逐渐在这一团柔光中也终于各复其位,回归了它们本来的面貌,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桔子看着昏黄的光,想起在北安市的那个清晨,在路灯昏黄的光下那对从远处匆匆跑回来的夫妇。思及此,她心念微动,终于又拾步向前。
是的,她要去文具店采购画笔和颜料。
如果说回到父亲身边真有什么开心的事情,那就是父亲带她拜访了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是省里有名的国画大师,近年来因身体欠安,一直深居简出。然而,他一见到桔子,就满脸慈爱地笑起来:“哎呦,我可终于见着了小桔子。”
桔子自然是疑惑不已,因为此前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位老先生。
顾老先生解答了桔子的疑惑,也让桔子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父亲对自己的关怀。顾老先生十年前因他爱人重病得到吴医生而结识吴医生,一直对吴医生心存感激,常有往来,后有一日,吴医生兴冲冲登门造访询问顾老先生是否收徒,还顺带拿来几幅画作,说是自己小女的画作,请先生指点一二。顾老先生看小桔子画的确实有模有样的,也就应承下来。却不想,最后没有等到上门拜师的徒弟,只等来吴医生的道歉,说是孩子来了城里,但是水土不服一直生病,最后不得已还是送回了老家。
顾老先生的一番话一直盘亘在桔子的心里,以前桔子选择不说不问的一些话,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之间就好像怎么也憋不住了。回去的路上,桔子叫住父亲问道,“爸爸,如果桔子不来临海,你是不是会特别失望?”
桔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直视着父亲,等待着答案。
吴医生看着女儿的脸,轻声说,“是。”桔子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五彩斑斓的,吴医生看着女儿,又低声补充道:“爸爸会对自己特别失望。”
桔子听了这句话,垂下头,默不作声。
父女俩复又前行,过了半晌,吴医生听得女儿在背后轻轻地问,“爸爸,我的画笔和颜料不够用了,想买点新的,可以么?”
“嗯。”他脚步微顿,却没再回头。巨大的幸福和激动冲击着他,眼眶也湿润起来。这是自从桔子妈妈去后的十年里,女儿第一次直接向他提出请求,他终于成了一个女儿有所求的父亲。
因这一次拜访,吴医生父女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但是无论吴医生还是桔子心底都清楚,这十年的陌生和隔阂,并非一夜间就可以冰释前嫌。但是,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
桔子眼下正是为了以后周末去顾老先生家里学画,做着准备工作。她非常的积极认真,毕竟她当初结束在北安市那场仓皇的流浪,不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么。只是幸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用十年的光阴提前为她筹备好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文具店里稍显冷清,老板正一个人无聊地在门口的电脑上斗地主。桔子进来的时候,只门上的铃铛“叮咚”响了两声,算作欢迎。因为不太想碰见同学们,所以桔子特意选在其他同学都在吃饭的时候跑来这间离学校更远一点的文具店,只是没想到这店里竟然这样冷清。
她四处转了转,没看到画笔和颜料,只好又来到柜台询问,却一下子看到柜台上摆着一个小的木架,上面摆放着一个个塑料圆球,每个塑料罐里都有一尾安静的热带鱼在惬意地甩着尾巴。这个小塑料罐可能也就桔子一个手掌可握的大小,但是对于一尾热带鱼来说,这空间已算得上自由自在。
一想到这热带鱼可能也是千里迢迢被贩卖到这北国,终其一生也再无归乡之期,不知道怎么的,桔子的视线就再也无法从这尾安静游动的小鱼身上移开。
文具店里面并没有画笔,也没有颜料。桔子离开的时候,手里只提走了居住在一间粉色塑料罐里面的一尾热带鱼。
回到宿舍,桔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书架上,看着小鱼斑斓绚烂的身子,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三花”,又顺便给这塑料罐也起了一个名字叫做“三花的巢”。这明明是一尾畅游的小鱼,并不是一只飞翔的鸟,但是桔子认为它们叫这样的名字就是刚刚好。
折腾了一顿,且在去文具店的路上还曾短暂地情绪崩溃,桔子很快就感觉困乏,她把三花从书架上拿下来,握在手里,盯着它看着看着,就进入了梦乡。
世间万物都有某种微妙的联系,就好像桔子突然之间和三花的偶遇,在她困苦无助的时候,让她获得了某种慰藉。而三花,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恰好在那个时间它出现在文具店的售货架上,又恰好与桔子相遇。在桔子看向它的时候,也许它也刚刚好看向桔子。它并不明白商品的含义,也不明白交换的含义,但是在某一时刻,它和一个人类女孩对视着。也许,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读得懂一条鱼的思想,在那一刻,三花也在这女孩满是喜爱的目光中获得了快乐。
连着好几天,桔子只要没事儿,就带着它,看着它,絮絮地跟它讲起以前的事,有时候三花一动不动地透过塑料罐看着她,让桔子产生一种错觉,就是它真的能够听懂自己说什么。
到了周末,桔子得准备回家了,三花似乎成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她不愿意跟任何人分享,她还是把它留在宿舍,并且无比期盼着周日的晚上再回来跟它相会。
周日下午一回来,她迫不及待地跟三花打招呼,就好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习惯的养成总是那么自然而然。瓶子里面的水已经有点浑浊了,桔子趁着还没到晚饭的时间,给三花换了换水,三花进入到一片新天地,甩着尾巴继续游。
然而,第二天清晨,桔子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三花肚皮朝上。
桔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三花的巢,用手指又戳了戳瓶子,摇了摇里面的水,遗憾的是,三花并非在晒太阳,肚皮朝上对于一条鱼来说,意味着死亡。桔子难过得简直无法呼吸,在一场背井离乡的迁徙中,她的灵魂在破碎,而三花则是彻底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原来万物在迁徙的过程中,都是那么地脆弱,都是那么地痛苦。经由三花,桔子再一次深刻领悟了这个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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