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毁灭
宁静的M镇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一个男孩来到这个世界。嚎啕大哭的来到这个世界,仿佛是在诉说着上一世的不公、苦难还是意犹未尽?这一世要做个了断。父母没有多少文化,于是从几十里之外的道观请来了一个上年纪的道者,为孩子取名。
道者穿着便装,与普通人无异,只是那眼神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道者打量着这对夫妇,又四周看看居所的环境,稍有沉思便开口了:“我看你们气场不合,是不是经常吵架?这个房子处于弄堂的死角位置,运势不通。所以,这个孩子要辛苦点,他必须自强不息,努力修行才能承接住上一代的怨怒,改变运势。如果是个女孩就叫道灵,如果是个男孩就取名道远吧。”
父亲听了内心里不由得佩服,他们夫妻二人确实时常争吵。连忙说道:“是个男孩,那就叫道远吧,这个名字好,挺好。”
道者又说:“等这个孩子长到18岁,我给他当师傅,教他一些拳脚功夫和道门的术数。”
“那可是太好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将道者请进了早已摆好酒席的客厅。
同屋的几个人边吃,边恭维着这个道者,也许是发自内心的敬佩也说不定。之后的十多年,一家人同这个道者都不曾断了联系,家里的红白事,搬家看风水都少不了请道者来出主意。只是有一件事,梁道远长到18岁的时候,道者也再没有提起教授拳脚功夫和道门术数的事情。或许,道者的话半真半假,信者也只是听听,图个心理的安稳,也没有人再去纠结。
梁道远打小就像个女孩子,说一句话就会脸红。为这个经常被同乡的男孩和女孩们所取笑。80年代初期那会儿,国家开始计划生育,而传统的力量还是巨大的。家里头胎不是男孩的人家,躲来躲去也是要多生几个,直到有男孩为止。当时国内的经济还没有发展起来,改革开放的政策刚刚开始执行。大部分家庭还是小农思想,只是想着男孩子将来长大了能为家里多干点力气活。谁曾料想二十年后,大家养家赚钱不再靠力气,而要靠知识靠脑子呢?
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然而这句话在梁道远身上并没有应验。3岁的梁道远语言极其丰富,机灵活泼,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小孩子。那时,家里是在做服装加工。每当客户来提货,他都非要拦住客户不让客户走,还大声嚷嚷着:“不许拿我家东西,不许拿我家东西......”时间长了,客户都知道这个孩子了,都会随手带一些水果糖,那个时候水果糖都是奢侈品。临走的时候,拿出来水果糖给梁道远,逗着他玩,算是“出门费”。这个事情至今还会被人提起。孩子的点点滴滴,无论时间过了多久,也会是长辈,尤其是父母心里最甜美的故事和乐趣。四岁那年梁道远的爷爷去世......
四岁的孩子甚至记不得丧礼当天的情形,然而,从那个时间节点开始,梁道远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沉默寡言。人多的时候,开始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很多时候,人群散了,很多人都不曾发现这个孩子来过。也许是爷爷的离世带走了孩子内心里那座大山,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了。父母关系紧张,时常吵架,在梁道远内心深处种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大概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孩子便开始跟奶奶相依为命了。
父母到没有察觉这种变化。梁道远的家族很庞大,这要得益于上一个时代政府提倡的“人多力量大”,鼓励多生育的政策。这个庞大的家族里,有一个智者,梁道远父亲的表兄,也就是梁道远的大伯,姑且称他为鱼老头吧,因为这个人酷爱钓鱼。鱼老头是个朴实慈祥的人,看着这个孩子一点一点的变化,内心里起了波澜,时常在没有人的时候轻声叹气:“哎,可怜了这个孩子了。”或许是这一声轻叹打动了上天,促成了鱼老头和梁道远之后十多年的忘年之交。这份情义对于梁道远的分量抵得上金山银山。
就这样,梁道远一晃到了读小学的年纪。性格的腼腆和语言的匮乏,并没有阻碍这个孩子在数学上的天赋。数学课上,回答老师的问题,不仅仅答案正确,还往往能说出多个解题方法。有些时候,老师竟也被梁道远问的哑口无言。这一方面是因为这孩子却有几分天分,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城镇里的老师水平参差不齐。那个时候,受过正规教育的人还不多,分到城镇里的小学老师很多都是野路子,本身也没有太高的文化程度。这个现象,至今也是没有解决吧。至今都是三流的老师在教一流的学生。由于老师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不够高,导致一流、二流的学生都不会选择读师范,都在读电子、企业管理等等专业,三流的学生,图安稳才会选择师范专业。市场导向如此。言归正传,因为这个,同学就起了个绰号给他“小华罗庚”。懵懵懂懂的梁道远不确切这个绰号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心智未开的他稀里糊涂的就觉得自己的理想应该是做个数学家。其实,他最崇拜的还是“小虎队”、“四大天王”等歌星,循着内心的呼唤,他应该是想当个歌星吧。
梁道远从小有两个很要好的表姐,一个是S城的钟梅,一个是G城张婧华。然而,他的表姐可不止这两个。偌大的一个家族里,大部分亲戚的头胎都是女孩。要是说梁道远是在女孩子堆里长大的,一点都不为过。只是,能够在这个孩子内心里划下深深印痕的也只有这两位了。每到暑假,梁道远都会碰到一个二难的问题,究竟到谁家去过暑假?这个看起来都不是问题的问题,对于孩子来说却是可以提到“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高度。
S城是一个大城市,钟梅是在这个城市出生,过着大城市的生活,也是一个比较前卫的孩子。S城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在钟梅心里都如数家珍。每次梁道远到S城钟梅家过暑假,钟梅都会带着他到处玩。这个表姐有点男孩子性格,天生具备保护欲望,对这个表弟有种天然的喜爱。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只是,梁道远封闭的性格很难接受,也不能意识到这种喜爱。每当钟梅要教他游泳、弹琴、写字等等技能时,他都感觉到是种煎熬。而这个表姐是有点霸道的,看到梁道远没有心思学习,就会强迫他完成训练。如此一来,整个暑假变成了魔鬼训练营了。
暑假去谁家过这个问题让梁道远整整纠结了整个小学阶段。按照本心来说,他恨不得逃离S城远远的,但是内心尚未觉醒的情感却对钟梅有种莫名的认同感。每次决定都是那么纠结,最后就形成了谁先邀请他去,他就去谁家了。抑郁寡欢和优柔寡断就这么养成了。
跟钟梅完全不同的是,G城的张靖华是一个喜欢读书写诗的文静的女孩子。梁道远跟她可谓是无话不谈,总觉得是一个知心姐姐。这份情感的依靠直到张婧华一家人搬家到了北京才突然的断掉了。而也正是那个时间节点,梁道远的生活的方向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张婧华会读自己写的诗给梁道远听,会教他唱小虎队的歌,还会带他一起去抓蝴蝶。那个时候,G城很多地方都是荒地,长满了野草,野花。现在这些再也看不到了,全部都改成了钢筋水泥的商品房。姐弟两个在这里逮蝴蝶,谈心事。这个景象也成为梁道远内心里最美的一道风景了。有一次,张靖华临时有事回M镇,从不对老师撒谎的梁道远竟然请假说自己肚子疼,溜溜的跑回家,要跟表姐一起玩。在那个无依无靠脆弱的时期,这份情感对于梁道远来说无异于是一颗救命的稻草。
就这样,梁道远完成小学的学业,参加完小升初的考试。当成绩发布出来之后,语文和数学两门课加起来不到150分,梁道远顿时就不干了。他坚持说自己的成绩搞错了,肯定是搞错了。哭着闹着要去教育局查成绩。父母没办法了,就带他来鱼老头家。鱼老头原来在一线教学,后因为教学有成果,就提到M镇教育局当科员了。鱼老头看到又哭又闹的梁道远,不由的笑了:“这个分数也能上初中,九年义务教育,不是选拔性考试。”父亲也是觉得没有必要查成绩,到不是不想查,只是又要托人找关系,又要花费不少。父亲和鱼老头都在耐心的劝说梁道远。走投无路的梁道远这时候突然放出来一句狠话:“我两门课应该可以总分180多分,如果不是这个分数我就不上初中了!”说完,扭头自己回家了。
看着梁道远踉踉跄跄的小身影,鱼老头又是轻叹一声:“这个孩子太较真,早晚摔个大跟头。”
成绩查出来了,鱼老头说确实登记错了,总分是183分。这下子,梁道远可高兴坏了,觉得自己打败了所有人了,那种桀骜不驯暴露无遗。鱼老头的轻叹或许是无心的话,也或许是智者的预见。梁道远一直对这个大伯表示不服,觉得他四平八稳的,太中庸了。直到自己真的栽了大跟头,回想起鱼老头的很多话,才恍然大悟。也是栽了大跟头之后,才强烈的开始认同鱼老头,才开始了那段人生之幸的忘年之交!
初一开学的几天里,梁道远总是想念小学的小伙伴们,做梦的时候都能梦到,仿佛是种生离死别。而这种感觉是对的,进入初中就意味着进入了中国应试教育的第一个关口:一切围绕中考分数指挥棒!初中的生活就要告别童年的无邪和天真,开启人生第一场残酷的斗争。初中升高中不再是义务教育了,是按照学生的分数高低分配进不同的高中,进入重点高中就更有可能进入重点大学,那是家长的一个终极梦想。之所以说是家长而不是学生的梦想,那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学生,大部分都还懵懵懂懂,根本意识不到重点大学意味着什么。反而是父辈们体味到了现实的艰辛,社会层级的差距,这个梦想便是他们的了。孩子的世界里还没有功利的概念,小伙伴之间的友情才是生活的主旋律。
跟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初一的梁道远还延续着小学的状态,上课不认真听讲,下课不认真写作业,整天想着去哪里可以玩一会。而梁道远直到中考考取了校第一的成绩时,主观上也还是没有努力学习的念头。
初一期末的家长会上,梁道远的母亲被点名了。班主任说这个孩子成绩太稳定了,每次都是12名,不思进取啊。回家后,母亲到没说什么,只当玩笑话讲了。其实父母对梁道远到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成绩中等以上就可以了。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G成的张婧华全家搬去了北京。童年的知心姐姐一下子千里之外了。然而这还不是最坏的事情。
张靖华第一次从北京回M镇,梁道远高兴坏了。然而,当梁道远看到张靖华如同变了一个人似得,内心的距离瞬间超过了十万八千里。张靖华从着装到言谈举止,看起来都是北京味了,满口的京腔,再也不说家乡话了。面对开始浮华的表姐,不善言辞的梁道远就更加说不出什么话了,内心里却翻腾起巨浪来。那根童年的救命稻草仿佛一下子被掐断了,曾经真挚的情感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掩埋掉了。还记得小时候表姐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是《海的女儿》,而现在表姐的眼里只有电视剧里大城市里的生活,慢慢喜欢上了都市的浮华,物质的繁荣。这次相逢彻底的将梁道远关回自己内心的小房子里了,从此孤苦无依,只此一人。
青春期的年纪,心理上的冲突借助生理上的变化,形成了强大的矛盾。若是成年人,或许可以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的变化,梳理出自己内心冲突的原因。而青春期的孩子们,自我、本我和超我三层意识交织于一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就如同全速启动的高铁,只是需要一个方向就会头也不回的冲出去了。没有反思、没有矫正,只是向着一个方向前进。如此这股力量才会被释放,矛盾才会得到缓解。这个时期的学生,有的学会了抽烟、喝酒、看小说、赌博、打游戏等等。这并不代表这些学生本性多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过青春,有的青春有人看护,有的青春野蛮生长。家教好的孩子,在家庭的良好引导下可以善用这股力量,从而发展出良好的性格,锻炼出各种能力;而一般的家庭的孩子或许就没有这么幸运。就像列夫·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写到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青春何不如此呢?
梁道远的情况就很糟糕。这段时期,父母之间吵架的频率更多了,甚至大打出手。很多时候,不是父亲一个人赌气外出,就是母亲一个人赌气外出。梁道远时常觉得家里的天塌了。在这最美好的年纪里,他时常对自己说:将来可不要结婚,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在班里更加的沉默寡言了。下课也不愿意跟人说话,只是埋头在作业里。而这个被迫无奈的举动,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初二期中考试,梁道远的成绩一下子蹿升到班里第一名。在那个只看分数的岁月里,班主任老师一下子找到了班里的标杆了。“你们都跟人家梁道远学习一下,为什么人家那么刻苦,那么懂事,你们就不行?”从此,梁道远就成为了班主任老师眼中的优等生,学习标杆。坐在下面的梁道远第一次听到班主任老师的表扬时,仿佛找到了一种慰籍。而父母对梁道远取得班级第一名的成绩也是赞不绝口,逢人就说。一时间,梁道远不仅仅成为了学校里班主任推崇的标杆,也成为亲戚朋友眼中的好孩子,学习的榜样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在一种莫可名状的动力驱使下,梁道远开始有意识的加入了应试的大军。晚上做题做到11点,灯一直亮着。父母经常去催他睡觉。父母忽然觉得这孩子懂事了,知道努力了。事情发展到这里,就非常有意思了。一边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梁道远,企图在分数中找到一种安全感;一边是深感安慰的父母亲,这下子要更加卖力的赚钱了,供养一个大学生可不容易;另一边是班主任大张旗鼓的立标杆,学榜样。看似所有人都在正确的方向上行进着,其实种种的不幸已经生根发芽。吃人的教育!
自从第一次得到班级第一这个名次,梁道远就再也没有考过第二。很多时候,他感到上课很无聊,因为老师讲的内容他提前预习过了,课堂的题目也简单的很。他开始不听课,而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复习功课了。要说梁道远这个孩子身上有什么明显的优点,那大概是他做事情有计划,能坚持吧。初中的政治课本,被他翻来覆去的背诵了四五遍,整本书都快烂掉了。结果,政治考试他得了99分,而满分是100分。至今他都能倒着背出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等等篇章。
如果,这些事情被放大,变成铅字,登在报纸上,我想很少会有人不气愤吧。这不是教育,这是对生命的蹂躏!
耳边听到的都是一边倒的叫好声,学校,家里,亲友。渐渐的,这种赞美声不能再带来安全感和安慰了。内心里的平衡点渐渐模糊掉了。说起老师,梁道远在整个初中只会感谢一个人。
一次几何课,上课前,老师轻轻走到梁道远课桌前,看到他在埋头做题,关切的说了一句话:“道远,你的成绩不错,但是可不要骄傲哈”。这句话,梁道远会终生铭记在心。在那个所有人都给他鼓劲加油,助他狂奔的岁月里,这句话就像一道急刹车一样,狠狠的惊醒梦中人。偏执的梁道远后来说,整个初中,只有那个几何老师配得上“教师”这个称谓。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鱼老头在这个时刻,惊出了一身冷汗。过年的时候,梁道远拿着自己不会的题目去请教鱼老头。鱼老头一盆冷水就泼了下来:“人家的孩子有专门的家教悉心辅导,你有什么?你这样每天学到11点,可当心透支身体,将来弄一个神经衰弱,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正在劲头上的梁道远哪里能受住这样的话,扭头就回来了,不但没有调整作息时间,反而变本加厉,对自己更加严格了。梁道远只“听见”鱼老头的前半句话,却没有“听见”鱼老头的后半句话。他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并不比所谓的“人家的孩子”差!
中考的成绩出来了,梁道远毫无悬念的拿到了校第一的成绩,不仅如此还是县第一。他以为这个成绩足以证明自己是对的,自己再一次击败了鱼老头。梁道远对鱼老头说过的话毫无好感,总感觉鱼老头是个不求上进的迂腐的人。
又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场面。父母难以掩饰自己的欣喜,到处宣扬着这个好消息,仿佛这就是一个巨大的荣耀。梁道远内心的大门原本还有一道缝,可以透见外面的亮光,这次这道缝也彻底消失了。无知、抵抗、放弃、自我麻醉,这大概就是梁道远所经历的。自我麻醉,自欺欺人。面对众人的欣喜若狂,鱼老头黯然神伤。他知道他无法阻止他们,就如同六几年的时候,他无法阻止众人的疯狂一样!只是,他是真的心疼这个孩子。好好的一个孩子这么弄,是要出问题的。于是,他就坚持做一件事,每次见到梁道远都会拐弯抹角的损他几句。说的太明了,人家父母就不愿意了。
梁道远就这样意外的成为了一个优等生,进入了B省重点高中的尖子班。或许对于梁道远来说,这里是一个终点喽?因为众人都已经狂欢过了啊。而,更加残酷的应试还在后面。应试教育的第二道,也是终极关口:高考!
“糟蹋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把自己折磨成一个考试的机器,赢得一纸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再花费大学四年的时间完全摧毁应试形成的畸形状态,重塑自我。”偏执的梁道远后来是这么看待自己的经历的。
此处,好像漏掉了一个大事情,初高中的孩子们的男女关系呢?这个问题对于一般的学生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可对于“不食人间烟火”只认分数的梁道远来说从来都不曾想过。初中的时候,有女孩子每逢生日都送他礼物,他见到人家只说一句谢谢,而后就又回去做题了。当一个人想拼命抓住一个救命的稻草,大概无心看周围的风景了。而分数对于梁道远来说就是那根稻草。
高中的生活就此开始了。
第一次班级测验,梁道远取得了第三名的名次。按照道理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然而,公布成绩的那天晚上,梁道远躺在床上委屈的哭了。他拿出初中毕业时的留言册,看着同学们的祝福,和毕业的照片,他竟然觉得自己对不起曾经的同学和老师。那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在这所高中第一次被剥夺。梁道远起身看看已经熟睡的室友,眼神中透露出冷冷的光,暗下决心要拿到第一这个名词。
这所B省的重点高中,学生都来自各个初中的尖子生,学习能力和知识水平都不相上下。所以,班级测验的排名就很不固定。这一次还是第一名,下一次就可能是二三十名,就看谁临场发挥好,随机性很大。这种情况下,连续四五次测验,梁道远都未能拿到第一这个名词。他内心里唯一安全的空间仿佛开始摇摇欲坠。
旧的平衡被打破,新的平衡就会出现。梁道远开始怀疑自己能力有问题,眼光开始从自己身上转向外部世界。他开始观察身边的同学们,然后就得出了一个足够让他感到自卑的结论。同学们都不如他这样每天做题,而是听听课,写写作业,其余的时间就室外活动了。梁道远一下子想起鱼老头曾经说过的话“人家的孩子有专门的家教悉心辅导,你有什么”。他开始明白自己初中透支精力才换取了B省重点高中的入学资格,而这里的同学很多都是自然而然的就获得了这个资格,并没有像他一样拼尽全力。恍然大悟!从这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没有再关注过自己,一直在发掘同学身上的优点。
梁道远发现自己出了做题,其他什么都不懂。宿舍里的小伙伴们谈论三国的时候,他只能静静听着,一句都插不上嘴;班级联欢时,小伙伴们能歌善舞,诗朗诵等等,让他自愧不如。于是,他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原来自己高分低能!
梁道远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着手去改变了。班级自习课上,同学们都在复习功课,他手中拿着一本《中国通史》,生硬的读着,因为他其实对历史并不感兴趣。梁道远希望补上自己对历史知识的缺失,希望自己不再高分低能。恰巧,班主任来检查自习,走到梁道远身边的时候,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就低声说:“道远,你跟我到教室外面来。”
梁道远有些惶恐的跟随班主任来到教室外。他的惶恐来源于班主任是出了名的严厉,大概被叫出去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为什么不复习功课,而是看课外书?”
“老师,我觉得自己高分低能,我想补上自己的历史知识。”
初秋的天气,外面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师生二人站在雨中。
“那些考上清华北大的人都是高分低能吗?”班主任有点着急。
梁道远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着头,看着雨滴落在地上,砸起的水花。
“这样吧,咱们约定一个月期限。这一个月,你可以自由的阅读课外书。一个月之后,你自己感觉一下这样做对还是不对。”班主任感觉到了梁道远的局促不安,不想直接否定他,也是担心对他造成心理上的打击。
那次雨中陪站,梁道远后来经常回忆。他觉得高中的班主任是很睿智的。因为后来班主任告诉梁道远:中国的教育制度就是这样,学生只能遵守这个规则,发展能力等进了大学再说,进不了大学,前面所有的刻苦都是白费。负责高中教学的班主任们何尝不明白中国的教育制度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然而,在高考这个指挥棒之下,所有人都只有委曲求全,所有人都要努力拿到高分。这种明明知道是种悲哀还要集体“心甘情愿”去执行的场面也是中国的一大“特色”了。
一个月之约。可惜的是梁道远并没有等到一个月这么久就从这所重点高中退学了。他已经不适合这么高强度的竞争了,因为他所有的力气都在初中的时候耗费干净了。退学前的两周,梁道远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遗憾、悔恨、委屈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随着泪水流淌了下来。直到今天,梁道远还记得自己打电话给父母要退学的情景。电话那一头的惊恐让他始终都无法释怀。
临走的那一天,父亲和梁道远一起跟班主任告别。班主任最后说:每年都有一些学生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调换其他的学校之后,最后也考得不错,很多也都进入了名校。这最后的一段话就是梁道远和这所S省重点高中的最后的缘分了,也像是这所高中对梁道远的一个评价。在父亲听来,这段话倒更像是一个安慰。
梁道远离开之后,断断续续又听说几个同学转学了。看来,班主任老师所说不是敷衍,而是现实的情况。据说国外的很多大学每年都有“死亡指标”,自杀的学生只要不超过这个指标,都是可以接受的。梁道远大概属于这所S省重点高中的“淘汰指标”吧。
就这样,仓惶的回到M镇。父母不想让这件事被外人知道,可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了。巨大的失落感本来就对这一家人形成了巨大的打击,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的关心或是冷嘲热讽就更像是一种耻辱了。鲁迅当年用文字记录下了中国人围观中国人被杀头的景象,并入木三分的剖析出中国人骨子当中的劣根性。新中国成立后,鲁迅的文章被收录进课本,新时代的中国人得以看到自己的不足,努力提升了自己。其实,现在人大部分都是心怀善意的,只是偶尔对身边的人开个玩笑而已。因为新时代的国人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国人的特点是很容易满足。只要生活有着落,一定不会闹事,也不会生出那么多的恶意来。只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家人都以这件事为耻。
莫名其妙的得到,莫名其妙的失去。虚假的事物,真不了。这个时候的梁道远虽然也是很难过,但是内心里却不像父母那样崩溃。他领悟到了,自己内心里充满了矛盾,就算不在S省的重点高中引爆,也一定会在其他时候引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梁道远从真正意义上开始了自己的修行。正如帮他起名的那个道者所说,他需要努力修正才能抵得过上一代的怨怒。
在家里休养了半年之久,梁道远又有了重新上学的愿望。而父亲却对重新上学这件事情很恐慌,担心他再次出问题。父亲对梁道远说:“先在家里帮半年忙,半年之后再说吧”。
父亲的话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命令。梁道远从小就没有什么反抗的意识,也就认命了。要说父亲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当时不好判断,可从结果来看,似乎还是对的。
在家帮忙干活的半年,梁道远的视野里只有底层人们为了生计而奔波的情景,他的内心时常被这些人的朴实、善良和辛苦所触动。一来二去,他内心紧闭的大门似乎有开始打开了。这期间,梁道远S省重点高中的一个同班同学文海来看望他。
虽然在S省重点高中只读了一年书,但是梁道远还是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而文海应该算得上他最亲密的朋友了,这种亲密不仅是学业上的,也是生活上的。如同梁道远后来回忆说文海是自己情感上的启蒙老师,心路的领路人。梁道远第一次注意这个同学是在一趟语文课上。语文老师出了一个对名句的题:“气蒸云梦泽,谁知道下半句?”
“波撼岳阳城!”
大家顺着声音看去,文海站起来回答了,面相清秀,双眼清澈。梁道远当时就觉得这个同学不一般,这么难的句子都能脱口而出。后来,文海用自己的才华征服了班里的同学,成为语文课代表。对于,梁道远来说,语文是致命的短板。就这样一个痴迷数学,一个文采飞扬,两个人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文海看到梁道远在家里干活,就问梁道远的母亲为什么总让他干活啊,这么好的时光应该完成学业。梁道远对文海的到来,一时间还体会不到更深的意义,因为他的内心就没有向谁敞开过。这份真挚的友情,只是在后来回忆的时候,才发现弥足珍贵。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半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父亲也终于同意他上学了。这时候,犯难的事情来了。镇里的高中不接受插班生。父亲只能带着梁道远来到鱼老头家。
再次见到鱼老头,梁道远内心巨浪翻滚,百感交集,除了喊了一声大伯,说不出一句话来。鱼老头见到道远,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七分苦,三分无奈。
看到父子两个来了,他心里已经明白是为什么事情了。
“行,这件事情我去办办吧,总得让孩子读完高中”鱼老头满口答应。
“要是需要请客,送礼跟我说啊,我准备准备”,父亲连忙说道。
“请什么客啊,孩子上学是正经事,不用,不用,昂”。
晚上回到家,母亲问今天的情况。父亲就如实说了。母亲说:“他大伯从小就为道远费心,这次又要喝出去老脸去求人了。”
“放心吧,过年的时候,咱好好感谢”父亲应声道。
而这时的梁道远,没有大彻大悟,而是痛彻心扉。回想起鱼老头以前的耳提面命,自己都当成了耳旁风,还自觉高人一等,就羞愧难当。鱼老头在他内心里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让他想到老子和庄子。而后来的交往当中,梁道远从鱼老头那里也确实学习到了中国传统道家文化的一些精髓。其实,在梁道远心里,鱼老头不仅仅是他的大伯,朋友,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梁道远从鱼老头那里感受到了道家文化的博大,也决定了他个人修行的大方向。在之后的岁月里,梁道远接触过基督教、佛教,最后还是信奉了道教。这根鱼老头对他的影响不无关系。
顺利的进入M镇的高中,梁道远此时已经落下来整整一年的功课了。直接插班到高三,入学考试,他排到了班里的四十多名。这时的梁道远对名次已经不太看重。入学的时候,鱼老头多次提醒他不要争第一,不要争第一。这个时候,道远已经能够体会到鱼老头的用心良苦。然而,之前的功课底子还在,不出半年,梁道远又一次拿到了第一名。
梁道远在M镇读高三这一年,身在S省重点高中的文海,把自己的平常的学习笔记一节不落的写信寄给了道远,他担心M镇的教学水平不行,耽误了道远的前程。每周一封信的频率,让梁道远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什么是人间的真挚的情感,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梁道远多少开始有点人味了。
高考揭榜了。梁道远不出意外的拿到校第一,考进一所重点大学电子系。而文海也进入了全国排名第三的名校。道远在S省高中其他的同学们大都成绩优异,那个班的一本上线率在90%以上。而梁道远所在的M镇高中,整个高三一千多人,才有七八个上了一本线。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梁道远的父母经过这些事情后,也逐渐看淡了很多事情,对梁道远的成绩不再那么敏感了。坐过一次过山车了,知道那个滋味不好受。全家人显得低调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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