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十个夜了,我睁开眼,漆黑一片。吴生躺在我身边,酣睡着,鼾声起起伏伏。我眯眼看钟,凌晨两点了,他又是和衣睡下的。在地下室忙完工作,也没有好好洗漱,随便扯了张被子,把自己裹紧就上了床。
我翻身侧躺,把手枕在耳侧,想看看他的睡颜。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突兀地从床单上多了出来,恰巧被我压在身下,硌得我盆骨生疼。我抽着凉气,把它拎了出来,是一个螺栓。
这小零件出现在本不该在的地方,有种微妙的奇怪。
在睡梦中宕机的大脑,让我想了有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答案。丈夫是机械师,想来螺栓大概是从他口袋里滚出来的。最近半夜老醒,也许是因为他带了些可爱的小东西上床。我没再多想,闭眼又睡了。
他的生活习惯不算健康的类型,晚睡晚起,等起来已经十一点了。我嫁给他之后就做起了全职主妇,照顾这个家就是我的工作。丈夫是自己开工作室的机械师,大部分工作时间都在家中,这种搭配方式,大概可以算是幸福家庭的模板。
我准时做好了午饭等他起床,女儿最近越来越乖了,也不吵闹,甚至能帮我打打下手。她很期待爸爸的出现,总是时有不时地注视着我们的卧房,等待他起床的动静。但吴生近来好像不怎么搭理她,也没再陪她玩了。他总是适时地安抚一下她的情绪,稍显敷衍,然后再转进地下室,头也不回。
我帮他放好洗澡水,唠叨了几句,叫他好好洗漱了再上床,不要把机油味带进卧房。我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跟我嬉皮笑脸地撒娇,从身后抱着我的腰,把头埋在颈肩,用胡渣刺我的颈窝。让我迁就迁就他。可他只是简单地应着,敷衍地在脸颊落下吻,再没有多的反应。
吴生有些奇怪。印象里虽然他工作卖力,但至少从没忽略过家人,和我们在一起时总是非常开朗,认真对待相处的每分每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不爱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我,面带微笑。像丢失了零件的机械玩偶,只会单一的表情。
我一直确信,丈夫的职业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他和旧友严教授一起创办了工作室,在我们家的地下室里办公。只是门关得很严,我从来没见过里面的样子。严教授偶尔来访,不时还有客人慕名而来。他们来时总是苦闷着脸,再挂着笑意离开。正好,我喜欢热闹,做一大桌子菜,能和家人朋友一起吃饭,是很幸福的事。
但吴生的幸福呢?
他曾说过最大的幸福是和家人在一起,但现在和我们在一起的他,好像并不是幸福的样子。他每日午后坐在窗边,和窗外的枫叶一起凋零,手里永远摩挲着一个相片——我们的全家福,上面那三个人,尤其是我的笑颜,总让我感到背脊发凉的陌生。
第十二夜,我又从黑暗中梦醒,背后压了一枚螺栓。
我拿出了玻璃罐子,现在里面有三十枚螺栓。十二枚在午夜把我硌醒,剩下十八枚藏匿在这个家里的角角落落。沙发下、水池边、书架旁,一开始还叫人不寒而栗,后来总觉得习惯了这种探宝一样的乐趣,倘若有天我没有找到它,心里难免感到异样。
我拿着这罐螺栓去找吴生的时候,还以为他又会糊弄我,一笑了之。可那么沉稳的人,错愕都写在脸上了,他眼睛骤地瞪大,还夺过去仔细查看。螺栓碰撞着发出声响,我躁动不安。尽管我知道这数目确实不算少,但也不至于这么叫人惊恐,我把疑惑投进他的眼里。
“我从来没有把工作室的东西带出来过,就算是一个小螺栓,也没有。”
曾经被随意找个妥当理由安放好的异样感,如潮水涌来,让我毛骨悚然。
那次谈话后,他越发地沉迷工作。能见他的时候,除了深夜梦醒,已经很少了。我把饭做好了放在地下室门口,半个小时后再来收碗。女儿眼巴巴地望着我,一天要问四五次“爸爸去哪了?”,她才四岁,正是需要家庭的时候。我只能用玩具和自己的陪伴来补偿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周。
第十六夜,我睁开眼,凌晨三点,身旁竟然空无一人。还残留着被褥的褶皱,却连余温也没有。
我轻轻旋转把手,缓缓推开女儿的房门,想替她掖被子。
没人。
我找遍了整个家,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喊声惊动了不少邻居开了灯,但依旧是丢进深潭里的硬币——没有回音。我害怕她跑出家门走失,又怕她摇摇晃晃过马路被车撞到。心神不宁,我突然想到了那间地下室。
地下室设在屋外的车库下面,为了吴生安心工作,采用的是隔音最好的设计。我穿着睡衣就出了门,下楼梯的时候发现有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也许是晚上人少,他竟没有关门。约莫是源于禁止踏足的神秘,我放缓了脚步,轻轻伏在门边,做出下作的偷窥者探视模样。
夜晚本不该是寂静无声的,仿佛为了顺应此时的紧张感,虫都停下了鸣叫,和我一起注视着这门扉。门内有异样的声音传来,也许是他工作的正常动静,我不知道,我从没有听过。感到有汗从脸颊滑落,身体和空气一样凝重,僵持着不敢动作。
我闻到了铁的气味。也许这也是机械师工作室独有的味道。
里面除了一些基本的用具,其余的尽是我看不懂的东西。丈夫身着工装,背对着门猫腰站立着。只开着一盏小台灯,越发显得他正背着黑暗的浓郁厚重。影子打在了我脸上,遮蔽了一只眼的光。我察觉到他脚边有一个矮凳,矮凳上垂下来的是一双黄色小凉鞋。
女儿四岁生日我买给她的礼物。
丈夫突然直起了身子,我瑟缩了一下,僵在原地。好在他只是向左微微侧身,想要拿工具。我听到金属和桌面碰撞的声音,然后我看见了女儿。
我死死扣住自己的嘴,把未出口的尖叫都咽了下喉。
她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挺胸抬头,我怎么教都不会的坐姿,现在诡异得完美,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关节的力量能使得她用这么不习惯的姿势端坐着。她嘴唇微张,呆滞着。空洞着的眼神望着前方,没有聚焦,目光投射在我脸上,却没有在看我。
空洞眼神的上方——是一条血线。规整的圆弧,绕着她的额,像车间制造的工艺品。此上,空空如也。别说头骨,她的整个大脑都走失了。我能够动作的唯有眼珠了,目光在工作室里转了几周,才定格到他的手上。
吴生的手,捧着我们女儿的大脑。
直到回到室内瘫软下来,我的喉部才翻起了一股子吐意。我慌张地从枕头下扒出手机,颤抖着的手,什么也拿不稳当。想要报警,脑中浮起吴生的脸,又迟疑了,拨号键怎么也按不下去。手足无措,在卧室不自觉地来回踱步,足音把地板敲出咚咚的急促声响。把手机揣回兜里,我冲进厨房,去拿菜刀,至少要夺回女儿的尸体。
我把刀从刀架上抽出来,刀背紧抵着虎口,月光在刀面上晒得发凉了,闪得人心骤然一紧。听到身后的声响,我不动声色地把刀藏起来,缓缓转身。
“妈妈,怎么还不睡呀,你饿了吗?”她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
刀砸到瓷砖上,发出脆响。丈夫微笑着走进来,揽着我回卧室,扶我躺下了。我望着眼前的胡渣,脑子已近乎要烧坏了。我感觉头晕目眩,已经分辨不清什么是事实真相。
也许我患了什么奇怪的幻想症。
我蹲下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小脸,她的皮肤水灵灵的,一点伤痕都没有,更别说那么长的一条血线。丈夫一直待家人温柔,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一切都一如往常,就连螺栓也如往常,显得我越发地格格不入。
那一夜到底是个梦,还是我脑子做出来的幻境,我已分辨不清了。只是总觉得家中有一个零件出了差错,把违和感埋进了生活的齿轮中,使得我们没法维持曾经的日常。
每年三月春天,我们都要全家一起去放风筝的。
从前都由吴生提议,现在他太忙了,我等了两周,也许他不会提了。再等下去,风就没有那么大了。我的要求他从不会拒绝,不管他再怎么忙,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事来应我。这点我心知肚明,于是我任性地提了。
“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江边放风筝吧?”
他牵着女儿在前面走,我牵着风筝跟在身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女儿这么开心了,牵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地,还时不时回头喊我,眼睛追着风筝跑。时隔半个月,我的心终于放松了一刻,在沐浴着阳光的家人身旁,好像所有的阴霾都消散了。我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浮在云端的风筝,光线直射下来,感到要昏睡的眩晕,耳朵却被尖叫声惊醒。
有人落水了。
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拥挤中我到处都找不到女儿,吴生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抱臂,眼望着江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女儿在水里挣扎,一双小手无规划地舞动着,口鼻不停浸入水面。我又看了一眼吴生,发现他全然不为所动。
顾不得再想多些什么,我把风筝和包一甩,边脱鞋边急匆匆往江里跑,就快要入水的时候,我被人一把抱住了,我想要挣脱,拳打脚踢着,然后慢慢失去了力气,眼前也被黑色填满,最终失去了意识。
最后我看到那个人是吴生。
是吴生先松了手,女儿才落水的。
他为什么纵容女儿下水,却不愿意看我跳江?
不知道时间到底流逝了多久,我在深不见底的睡梦中徘徊。没有思考,也没有画面,只有望不见边的黑暗。忽然我惊醒了,我想冲入水里把她救起来,却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中,身体动弹不得。
不是那种被绳子绑住的动弹不得,而是连灵魂都被紧缚的动弹不得。我连脖子都没法微微旋转一丝一毫,眼睛所看的方向是固定的,无法转动。
但我有视力。那个我心心念念想救的孩子,完好无损地坐在对面。我的孩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乖巧得诡异。她朝向我,眼望着我,空洞洞的,没在看我。我察觉到她身后微弱亮着的是那盏台灯。
我们在吴生的地下室里。
大脑被捏在他手心的画面浮现上来,还有女儿的半个脑袋。我突然又开始恐慌起来,我使劲全身力气想要操纵身体,却像困兽一般无法撬开牢笼。
突然门开了,发出老旧金属的声响,吴生走了进来,还有严教授。
吴生半倚在工作台上,点燃了一支烟。严教授蹲在女儿面前,打开了褐色小皮箱,戴上了手套,拿了一把手术刀出来。白手套握着刀柄,刀光映在我脸上,刀尖从她的额间划过,那条平滑规整的血线又出现了。他站起来,在她身侧,捏着她的双颊,整个手覆上她的头顶,把我精心扎的小辫子都压塌了。他轻轻往后一掀,像揭开锅盖那样顺手。然后她的大脑露了出来,我闻到一股子铁的味道,胃酸涌上来,烫得喉咙像要烂掉。吴生的脸在烟雾弥漫中模糊,看不清他的神情。
女儿的脚边,掉落了一个螺栓。
“你不能再这么任性妄为了,虽说我可以修补,但她也是你女儿。一旦完全损毁,你就永远失去她了。”
老严把女儿的大脑掏出来,指着上面的黑斑,郑重其事地对吴生说:“这可是你和阿双唯一共有的存在了,至少她在,还能证明阿双来过。”
“胡说!阿双就在这里,她好好地在这坐着呢。只要有阿双在,我有多少个女儿都没有关系。”吴生的烟灭了,他摇晃着我的肩膀,像要证明些什么一样,非常用力。
“你……唉。”老严望着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那场事故已经过去十年了。”
“你为什么还走不出来?你说开车的时候,在吵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你都已经不记得了。那你为什么非得对过去这么执着?阿双知道了也不会开心的。你帮了那么多失去家人的人重新在机器人身上获得温暖,为什么你要用自己禁止的方式?这是逃避,你自己清楚。你明知道女儿是你做出来的虚假的,为什么不愿意相信阿双已经……”
“你闭嘴!她就在这里,不准你这么说!滚出去!”
老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吴生推搡着出了工作室的门,皮箱也被甩了出去。他狼狈地走了,没有人去关门,金属门大敞着,外面的雨瓢泼进来,地湿了一片。
他喃喃自语着走向我:“女儿我没拥有过,可我只有一个阿双啊。”
他拿着小手术刀在我额上划开一个完美的弧线,我感到了皮肉的疼痛,鼻尖有血的味道。他从我的后脑勺拧下来一个小零件——螺栓。骤然头顶一轻,凉风好像在脑子里搅动。他探手出来,轻轻按了按我的脑,笑了。
“你看,是热的。”
“我说了,阿双就在这里。”
“病人心率急速下降,快速抽出,等体征恢复,再重启梦境。”陌生的声音。
“此次治疗周期最长,长达两个月。病人首次即将走向结局,请记录完整数据,以便下次一举完成目标。”
锁链声响起了,铁门闭合。两个人在不远处落座了,有饭菜的香气。
“吴生也挺不容易啊,当了大半辈子好人,最后自己的事败露了。出了事故之后还被老婆的家人告上法庭,进了监狱。结果一下子变成了植物人,检察官都吓了一跳。”
“但他对自己老婆做的事也真不是人干的。”
“确实,把人搞得生不生死不死的。这下好了,现在自己也生不如死了。要我说,讲真的,还不如进监狱,变成植物人逃避法律责任,可不见得躺着就是什么好事。女方家属也是狠啊,想出这样的法子折磨他,叫他感受之前女儿遭受的痛苦。”
“啧啧啧,一个比一个狠。吴生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把妻子的大脑移植到机器人身体里,这种事情,从来没见过。”
“诶,老张。我说,我有个想法。”
“怎么了?你说。”
“我们也来检查一下吧?说不定他哪个零件坏掉了。”
夏柊/作者|
茶啊冲雨落/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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