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
母亲轻轻地说,眼睛竟有些湿了。
寂静的山村,沉默的大山。下雾了,很浓,乳白色的雾在大山的脚下、小村的上空,飘呀飘的,像天边的云海。
一条弯弯曲曲宛如蛇一般的土路向雾里伸去,向远方伸去……
我和母亲上路了。一丝怅然,几分留恋充塞在心头,这是一个秋的句号,冬的逗号间的普通早晨,极普通,象母亲往常送我返校一样。然而我的心好重。雾打湿了我的心,也许。
透过雾望去,才发觉今天起程要比往常早。点点昏黄的灯光点缀在山腰、山脚,一眨一眨的,象是山的眼睛。哦,眼睛?妈妈的眼睛,大山傍晚时分的眼睛……
暮霭笼着小小的村庄,大山睁开了它朦胧的眼睛。就在我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赶到家的时候,众多的眼睛急切地向我诉说着?
“娟子,可回来了,你妈吃了不少苦哟。前阵子,又病倒了……”
“发着高烧,嘴里还喊娟子——,娟子——,我们要进城叫你,你妈死活不让。唉——”
“姐姐,妈去田里浇麦了,还没回来呢。”
我急了,向黄昏的田野跑去。象小孩子似的伏在母亲肩头哭起来。
“妈,您不该那样做。为什么不让我回来?您说呀。”我撼着妈妈的肩头。
“别这样,娟子。学校功课那么紧,耽误了你的学习,我不乐意呀。......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你就坐在这儿陪陪妈吧。”母亲的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一别二十八天哪,母亲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又病倒了。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雾,在悄悄地散,淡淡的,变成了一条条轻柔的纱巾,随风穿梭,飘舞。
匆匆的脚步惊醒了这条曾被无数人踏过的土路,它的一端牵着村庄,一端连着公路。出了村庄,绕过一片果树林,再走一里,才能到达公路旁的一个车牌子下。那是我候车的地方,起风了,夹着一股凉气迎面扑来。飘落的枯叶在我们脚下旋飞,而后聚在一起。被风抛到低凹的小洼里,便悄无声息了。
我挽着母亲的手臂,想给她一点力。
昨天,就是这个样子,溶溶的月光下,我紧紧依偎着母亲,担心她瘦弱的身躯再倒下。母亲的大手抚摸着我的长发,牵动了我思绪的缆绳——这曾是一双滑润、细嫩的手,为我擦去过泪水,为我梳过小辫,现在它变得骨节突出、皮肤粗糙,但依然在为我挡风遮雨。十八年来,母亲给予的爱,十八个箩、十八条小溪、十八座大山又怎能装得下呀。
母亲仍在操劳一切家务,七亩责任田,都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作为她的长女,我应该助她一臂之力,与母亲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担。不然,我不安。
倾刻间产生的念头闪过。
但接随而来的,是什么呢?昨天晚上——
“我吃苦,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退学吗?”
当我小心地把话刚说出口,母亲就火了,胸脯在起伏。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母亲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计。
“村西的大山伯让他儿子退学了,帮他侍弄田,好糊涂哇,”忧郁重现在母亲多皱的脸上。“娟子,你是读书人,比我明白,以后咱山里人没知识,没文化也不行,种田、栽树、喷药哪样不讲科学?咱这需要有学问的人呀。小小年纪不读书,不就废了吗?”
“你考上城里的重点中学,这是我的福份,村里有多少人在望着你呀。我就是咬牙也要把你供出来。你爸爸就是为了教村里的十几个娃认字读书,得了病不去看,到底耽误了,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让孩子把书念完’……”
提到父亲,母亲哽咽了。许久,才平静。
“等秀儿高小毕业,也让她考你们学校。只要你们好好读书,苦点儿,累点儿,我认了!”
母亲缓缓地说着,象一条埋着深沉的爱抚的小溪从我心中淌过。
还说些什么呢?又能够再说些什么呢?
埋在深深的被窝里,我哭了。泪是默默的。
哦,泪水怎又涌了上来,不要流,不要流。
母亲的眼睛象含着一潭秋水,平静而安详,眼角拖着鱼尾纹不再波动。母亲也在想心事吗?不然为什么一直缄默不语。她想父亲了,一定。
父亲一一呵,父亲的身影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早早逝去了,带着他的教鞭与备课本,连同母亲的泪水。那时,才上三年级的我,懂得什么呢?只记得母亲的泪水流了又流、但以后,母亲在我和妹妹面前不再流泪了,那时不懂事的我呀,哪知母亲转过身去的时候在淌泪。
在那困苦的日子里,母亲就象一头老黄牛,驮着我和妹妹,支撑着这个家。
你象那青天高又高哟,
我是日月顺着你来绕哟;
你象妈妈亲又亲哟;
我是孩儿跟着你不离身哟……
许久许久没有唱起这支歌了,我忽然想起了它。
山是默默的,村庄是悄悄的,田野是静静的,緩慢、悠扬的歌声给它们带去温馨。
歌声能给母亲带去精神上的慰藉吗?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听见了,母亲在随着哼唱!没有小时候听到的那么清亮了,混着苦涩,但依然那么动情!
我看到了!激动的心绪冲开了母亲脸上的皱纹,眼睛闪着光彩,犹如迸进了一粒火星,挽着的手臂竟在微微抖动。
哦,这歌声重新唤起母亲往日的记忆,撩起她心底的情感。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就坐在家门口,对着悠远的天空,挺拔的大山亮起甜润、婉转的歌喉,那如清泉般的歌声常常引得过路人停下步来,如痴如醉,这支没有名字也不知流传了几代的古老民歌,和母亲一起伴着我长大。
后来,母亲把这支歌教给了我。
书包从肩上滑下来,呵,包里这些鼓鼓囊囊的东西:这是热乎乎的鸡蛋,母亲让带在路上吃的,车要走六十多里呢;这是菜和饼,母亲大早做好的,让带到学校;这......这是手套,母亲的大手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
我忽又觉得心更重了——
黄昏的田野上。
“手怎么冻成这个样子?”母亲发现了我的秘密,该死的手!
母亲皱起眉,抬起我带有冻伤的手放在她的胸前,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摩挲,接着又把我的红肿的手指靠近她的嘴边,用口中的热气不停地给我呵着。
“都怪我不好,事一多把什么都忘了。”说着背过身去……
“妈,这,这一点都不疼,真的。”我慌了。
母亲不再说什么,只是望着我。手招惹了麻烦——
母亲在灯下忙碌开了。灯亮到了几点,我不知道。
该死的手呀!
“带上手套吧,天很凉。”
我忘了,不,我舍不得。
“妈,您瞧,很合适呢。”
深蓝的面,雪白的里,细密的针脚,絮得又软又厚的棉花,中间一根带子把两只连在了一起。
母亲笑了,“凑合着戴吧。”
雾渐渐散去了,远处的山峰袒露出它博大的胸怀。
一片醒目的褐色闯入眼帘。前面就是果树林了。
“娟子,回去后要安心读书,啊?”
“嗯。”
“缺什么就叫别人捎个话儿或是写封信。”母亲认得字,父亲在世时教她的。
我把母亲的一只手臂搂得更紧了。
来到了果树林。
春天,这里的景致最好,红的、白的、粉的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远远望去,仿佛是天边的一抹云霞;秋天,又是另一番景致了,红彤彤、黄澄澄的果实挂满枝头,摇摆、炫耀;假若说春天、秋天的果树林显得华美、丰满,那么,冬天这里是庄重古朴的。深褐色的粗壮树干伸出的枝丫,这时方才显此它的千姿百态,匍匐的、向上的、直挺挺的,弯曲曲的,连成一片,奋力擎举着蓝天。
这是力量的象征。
长方形的车牌子离这还有一里路。母亲依然往前走。我停住了,假如母亲不再留步,我决计这样站下去,哪怕误了车。
这次母亲终于拗不过我了。
慢慢地转过身来,慢慢地转过身来,我看到母亲那被风吹的通红的鼻尖,一排细密的小汗珠冒出。母亲又老了,我似乎刚刚发觉,白发多得数不过来,就象我不能说出母爱究竟有多深。母亲是不应该老的呀,她才四十八岁。
母亲取下我肩上的头巾,对折成三角形,从肩上铺过来,围在我头上。
在母亲凝视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
带着母亲体温的蓝花小包袱移到了我的臂上。那里面是母亲出嫁时穿的一件夹袄。
“天再冷些就套在里面穿,能顶点事。”
母亲用那双被寒风吹干了皮而裂开的大手再次紧了紧我的围巾。
“走吧,不要误了车。”
说完,细长的眼睛匆忙地垂下了。
雾消尽了。大山、田野,小鸟都醒来了。
一条蜿蜒的土路伸展着,通向一个新世界。
相见时难别亦难。
留恋、怅然地上路了。肩头竟是那样的沉,脚步是那样的重,我几乎迈不开步,但还得要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为了山的眼睛,为了母亲的眼睛。
天空掠过一只小鸟,响过一阵悦耳的叫声。
“你象那青天高又高哟……”,母亲,我会永远为你这样唱的,您听到女儿的歌声了吗?
我充实地走下去,走下去……
“娟子——,”忽然,四周的群山回荡起这心醉的,心碎的呼唤声。
是妈妈,是妈妈在喊!我蓦地转过身去——隐约望到了一个小黑点。这喊声是母亲唤我向前的心灵颤音,这喊声是深沉的母爱情感的爆发。我懂得呀,妈妈!
我扬起手臂——“再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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