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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策馬揚鞭,
在有勁的黑夜裡
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 - 1941)。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1927 年 10 月,伍尔芙(Virginia Woolf)在给女友维塔的信中写到「笔伸进墨水瓶,鬼使神差地在空无一字的白纸上写下:奥兰多——一部传记。写完这几个字,我全身霎时间沉浸在狂喜之中,头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于是,这种狂喜的情绪和那些各种各样的念头,终使《奥兰多》这部小说,成为英国女性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个故事奇幻得离谱,如果仅只从故事的角度来看:它讲述了一个美少年变成一个女人的故事,没有原因,没有铺垫,他(她)的性别就自然而然的改变了,她(他)保持着永恒的青春,活了四百年。
有机会我会详细写一写这小说,但这一次要推荐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奥兰多》(《Orlando》)。
这部电影是英国著名女导演萨莉·波特(Sally Potter)的首部作品,改编拍摄于 1992 年。萨莉·波特除了导演身份,同时还是一位诗人、歌手、舞台导演、作曲家、舞蹈家。这部影片中的部分音乐就出自她手。
第一次看电影《奥兰多》的时候我正十八岁,那时还留着很短的头发,像个男孩子一样。很意外的,我不知道自己的碟架上为什么突然多了这样一部影片,怀着莫名的试探,才播放它,而那时候我才刚刚开始阅读伍尔芙。
影片看过之后,一种朦胧的喜悦和力量充满我的心,似乎有些什么,已被不经意开启。
然而那时我并没能真的全然理解这部影片,因为那时我还只是个相信「永不凋谢,永不老去」的美少年。
之后,随着前行和累积,世界观与人生触觉不断更迭变换,再看此片时,一遍和另一遍之间,都隔着无数只能经由时间打磨的距离,所有感受与体悟都不再一样。
仿佛每一次阅读它,我都随着自己的成长,去更新观感,既能书接上文读懂过去,又能预言似的读懂下一个段落。
影片最动人的一个部分,是一段舒缓华丽的慢镜头。那是经历了无数战争和颠簸的奥兰多王子昏睡数天之后醒来。晨光中睁眼,他已是满头长发,他缓慢而幽雅的掬水沾湿自己的脸,晶莹的水珠和柔和的光线轻轻打在他的皮肤上。站在镜子前,忽然他发现——「他」已经成为了「她」。看着镜中自己女性的身体,长头发,洁白的皮肤,丰满圆润的体态,他没有震惊,只是对着镜子淡淡的说:「同一个人,根本没有差别。」接着转头看向镜头,坚定的对着荧幕说:「只是换了性别。」
可是,灵魂虽没有改变,一个拥有独立自我的灵魂,却因为身体性别的更改,而遭遇了全然不同的对待,世界待他的方式再不如前。
当「他」成为「她」,在1750年的英国,在那个华丽的戴着高贵假发和涂白了脸的时代,她必须接受束腰的紧紧捆绑,必须穿上笼子一般的长裙,困难的行走或转弯;她只能无聊的坐在一旁扇扇子,没有资格参与男人们的谈话;所谓的知识分子们,所谓的贵族们,一边说着他们对女性一向尊重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一面轻蔑的羞辱她:「没有父亲和丈夫的帮助,无论她有多么的美丽和迷人,她都迷失了自我。」 他们说。
当「她」拥有女人的身体,没能开口说一句话,就被天生赋予了这样的定义。
无法忍受的奥兰多,终于对这些男人们怒道:「先生们,我发现这很奇怪,你们每个人都是诗人,并且聊了你们对于女人的思考,可其中既看不到温情,也看不到尊敬,对你们的妻子,甚至对整个女性世界。」恼怒中的奥兰多提着自己的长裙子愤然离去。
伍尔芙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里说:「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两种力量的支配,一种是男性的力量,另一种是女性的力量。」所以,也许重要的是首先成为一个人,其次,再成为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
外表成为一个女人是多么容易的事,可是从心底里接受自己的女性认同,接受自然性而非社会性的女性身份,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在一个数千年「重男轻女」的恶念笼罩下的世界,要成为一个人,不容易,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更不容易。
影片中奥兰多接受了女王的赐封——「永不凋谢,永不老去」。经过了四百年的时间,慢慢寻找自我,其间,她有两次新生,一次是从男性变为女性,一次是扔掉了所有的枷锁,成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整部影片几乎就是一部女性主义史,是女性自我觉醒,自我探索的过程。影片每一句台词都恰到好处的合我心意。简直恨不得全部抄录。由于不便剧透,我只能再说一点点,最近一次再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最喜欢的段落,越来越接近尾声,那是奥兰多遇到的,最后一个男人,一个象征着自由的男人「爱默丁」,他们相遇时有一段对话:
奥兰多问:「你是,职业的探险家吗?」
爱默丁回答:「我的『职业』?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是『追求自由』——『如同那不朽梦想明亮的阴影,当风暴入睡时缓缓而行。』(雪莱诗)」
「我想你的旅行有时候肯定万般险阻。你在战场上作战,就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没错。」
「流过血?」
「如果在必要的情况下,是的。如果你想获得自由,必须去赢得自由。」
「如果我是男人的话,我也许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冒生命危险。」
「你尽可以选择不要当一个男人,假如我是一个女人,我也许不会希望把自己的全部人生花费在自己孩子身上,甚至是孩子的孩子,不会希望把自己困在女性应有的美德中,我更愿意背井离乡,漂洋过海,从而成为⋯⋯」
「一个真正的女性?」奥兰多反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喜悦。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和宁愿承担所有自由代价的,强烈渴望。
这个表情突然让我想起女诗人翟永明的诗句:「我策马扬鞭/在有劲的黑夜里/雕花马鞍/在我坐骑下/四只滚滚而来的白蹄/踏上羊肠小道/落英缤纷/我是走在哪一个世纪?/哪一种生命在斗争?」
是的。如果你想获得自由,必须去赢得自由。我也终于知道,在我十八岁时候,我所遇见的伍尔芙,想要启蒙我的,究竟是什么。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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