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9年,是我在这个世上的第348年。
我的记忆是从一只狗开始。
那是一户农家,一共有四口人,一对夫妻和两个儿子,我是他们家养的一只狗。
村子不大,三面环山,村口有一条小河,哥俩经常带我到河边玩耍。
村子里的人都很勤劳善良,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邻里之间也很和睦。在我作为一只狗的记忆里,每天都充盈着快乐和满足。
在我七岁那年,有一天,哥俩带着我到山上打猎,遇到了一只狗熊。在与狗熊的搏斗中,我为了救弟弟,被那狗熊一掌拍死。
看着哥俩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看着我的身体软趴趴地摔落在一棵大树旁毫无生气的样子,我不禁有一点点伤感。
一位穿着白衫,长相古怪的人出现,他引领着我慢慢走到一栋很大很高的建筑前,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动物在排队。
队伍很长,弯弯曲曲,走的缓慢。长相古怪的人把我带到队伍后面就离开了。
我很好奇,不知道要去哪里。
终于,我走到了那栋建筑的门口,有位戴白帽子的人在做登记。他看看我说,你叫虎子,被一只狗熊打死的对吧。
我点点头。
那人递给我一个牌子说,你护主有功,下一世投生可以选择去哪条通道。
我不明白,拿着牌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人见我一副不解的样子说,大家都喜欢做人,要不你去人道吧。
于是,我被引领着先去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池子里,清洗干净身上的污垢,又走到一个写有“人”的门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门忽然从里面打开,里面乌漆嘛黑。不知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很大的力气,我一下子失重,开始飞速地跌落。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还有嘁嘁喳喳窃窃私语的声音,时远时近,时疏时密,在黑洞洞的空间里不断挤压着我的神经。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有位相貌美丽的女人坐在一旁焦虑地看着我。
我动了动,感觉身体有些沉重。女人惊喜地叫起来: 囡囡醒了!快来人呀!
很快,有几个女人围了过来,她们神色惊异,好像在观一件不可思议的东西。
“妈妈。”我舔了舔嘴唇,有些口渴。
女人们动了起来,我听见有人在叫: 小姐真的活过来了!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谁。
我的父亲是大学士王江道,我的母亲是他的三姨太,我是王江道的第七个孩子,在我之前,家里已经有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我已经七岁,可是很奇怪,我只会叫“妈妈”。能感觉的到,除了三姨太,其他人是不待见我的。
三姨太说,父亲寿辰那天,我不小心掉进花园的池塘里,差点淹死。她还告诉我,要小心府里的那两位小姐,她们和她们的娘一样坏,说不定我就是被她们推进池塘里的。
三姨太见我一副痴傻的样子,忍不住流泪说,原本就不聪明,现在怎么看着更傻了呢?说完,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被丫头搀扶着出去了。
我没有囡囡的记忆,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包括那位三姨太,也需要慢慢熟悉。
只是,还没有等我把府里的人认全,忽然某天,府里大乱。
大学士王江道被同僚参奏,革职削官打入死牢,全家人该卖的卖,该流放的流放。大太太不堪受辱,一杯毒酒喝下当场身亡;三姨太比较倔强,在自己房中用三尺白绫吊死;二姨太和两位小姐被卖到烟花巷,不知结局如何。
我因为还小,身子还没有长开,又是个小傻子,窑子老鸨瞧不上眼,直接被卖到一户人家做粗使丫头。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在那户人家里,我一直做丫头到十八岁。整整十年时间,我慢慢会说“疼”,“冷”,“饿”,“不累”,“谢谢”,“是”,却再也没有叫过“妈妈”。
十八岁那年,我嫁给了镇上的张屠夫。张屠夫大我十岁,他不但会杀猪,杀牛,脾气也很凶,镇上没有女人肯嫁给他。
我也不愿意嫁给张屠夫。急红了眼的张屠夫给媒婆十吊钱,媒婆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那户人家的女人,就把我打发了。
张屠夫虽然凶,但对我不坏。也许因为我不多言多语,张屠夫很愿意和我说话,絮絮叨叨地讲他在外面一天的所见所闻,讲他以前的一些人和事。
张屠夫的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我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慢慢,我又会说“相公”,“吃饭”,“早回”,“好吃”,“好看”,“慢些”,“等等”...
张屠夫叫我阿莲,我们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日子过得平静恬淡。
虽然我比张屠夫小十岁,寿命却比他短许多。也许是早年在那户人家做粗使丫头身上留下了病灶,我的身体一直不佳,生完五个孩子更是元气大伤。到六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灯枯油尽,奄奄一息。
张屠夫已经成了张老头。他握着我的手,有些无措有些孩子气地说,阿莲,跟我说说话,不要睡呀。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五个孩子还有好几个孙子孙女,觉得有孩子们陪着张老头,就放心了许多。
我努力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吐出了两个字: 妈妈。
我又一次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半浮在空中,看着张老头老泪纵横被孩子们搀扶着慢慢离开,看着孩子们开始张罗着忙活着为我抬棺入殓,披麻戴孝,第一次觉得,原来阿莲比虎子的待遇要好很多。
不久,一位穿白衫的小个子出现,他比上次那位长相古怪的人话要多一些。看我一副不舍的样子,他催促道,快些走吧,还有四位也要上路,时间很紧。
这次赶的路程有些长,中间经过一条河。我想起张屠夫跟我说过,人死之后要经过奈何桥,喝一口孟婆汤,前世的记忆就会消失。
周围白蒙蒙一片,我疑惑,怎么没有桥呢?
有隐隐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小个子忽然变得很紧张,他叫道,坏了坏了,今日中天府职外见,催时钟早敲半个时辰,我竟然给忘了!
我被小个子催的紧张,晕头转向跟他渡了河,来到一栋九层塔楼处,没有上次长长的队伍,塔楼门口只有寥寥几人。
小个子把我带到登记处后很快离开,他还有四位魂魄需要在今日带回。
门口戴白帽子的人连头都没有抬,直接递过来一个牌子对我说,走吧。
我又一次被引领着,脱光衣服,进到一个冒着热气的水池里泡了很久,久到我对张屠夫和儿孙的牵挂也变浅变淡了许多。
没有人告诉我要去什么通道,九层塔楼每一层有九扇门,每扇门都是一样的面貌,我明白,每扇门的后面都是不同的生道。
下一世我会是什么呢?我想成为什么呢?
忽然,我被一阵尿骚味夹杂着屎臭味熏醒,睁开眼睛,感觉身上黏糊糊的。挣扎了一下,发现有些拥挤,仔细一看,天呀!我竟然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猪仔!
我怎么变成了一只猪?在九层塔楼里推开的到底是哪一扇门?
所有的小猪仔都活蹦乱跳,饥渴地努力在母猪的肚子上寻找乳汁。有一只小猪仔好几次被别的猪挤了出去,还是努力地往上拱。
只有我,一直落寞地蜷缩在猪圈角落里低着头不声不响。有个小男孩的声音出现: 娘,你看那只小猪,它好像病了。
我有些恍惚,仿佛又听到自己的五个孩子在喊我,娘。
突如其来对前世亲人的思念,以及这一世变成一只猪的不甘让我倍感痛苦,终于明白,转世之前为什么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原来,没有记忆也是一种幸福。
一只猪,除了吃吃睡睡长大被屠宰吃掉,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一心求死,半月之后,终于如愿以偿。
再次选择变得无比重要,我要做人!我要好好再活一世!可是,所有的门都一模一样,每次经过慎重考虑打开之后的结果不断让我失望。
我做过牛,做过麻雀,做过蛇,做过猫,甚至还做过山楂树,除了做小猪仔的那一次自绝成功,无论做动物还是植物,我都带着记忆完整地过完每一生。
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使记忆没有消除,让我可以通过不同的视角来体会这个世界。
我慢慢变得心平气和。
公元1983年,我很随意地打开一扇门,经过黑洞洞的空间里时近时远窃窃私语的挤压,我从一个女人的子宫里费力地钻了出来。
再次生为人,一切看得透彻,清楚。世间万物,一切皆有灵性,哪怕一棵草,一只虫,都有它们的春夏秋冬。
我已经活了348年,死了又生,带着记忆。
因为有记忆,对于我,人间不过如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