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

1

大概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有许多渴望。那时我喜欢听音乐，喜欢打拳，有时候又喜欢安静，不太喜欢睡觉。母亲的肚子里很温暖，绝对温暖过任何被窝，也温暖过太阳。那时候可能没读书，没学过孤独两个字，所以一个人呆在那个不大的空间里，一点也不孤独。

我从小就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不爱闹事，知道妈妈是个很辛苦的妈妈，所以在她干活的时候，我便停止唱歌跳舞打拳，安静的躺在她肚子里，听她干活。由于我在不断的变大，妈妈的身子负荷越来越重。我两三个月大的时候，母亲走路很快，两个水桶碰撞地面的声音锵锵有力。现在我八个月大了，母亲搬条凳子好象都是很吃力的样子，两个凳脚在地面缓慢摩擦，伴随着熟悉的喘息声。

母亲是一个命苦的人，并不是说每一个母亲因为痛苦地生孩子命苦，而我的母亲更多是因为生活。每天清晨，公鸡还没叫，该在早晨唱歌的小鸟也没起来，母亲便起来了。起来之后没听到她添煤炒锅的声音，她隔着肚皮摸了摸我，扛着一把什么东西，爬过两个坡，到山上干活去了。

到我出生之前，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爸爸。尽管偶尔有两三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我耳朵里，还在我家里吃饭，但我不知道哪个是我爸爸。或许那个拿东西笨手笨脚，讲话粗声粗气，还对我母亲发脾气的男人就是吧。这个男人经常不在家，听妈妈和别人讲，好象是去了一个叫广东的地方干活，赚钱回来给我们母子买盐吃。他只半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带回很多的钱，给爷爷奶奶五十块，给妈妈十块，自己好象只剩下三块钱了。他每次回来都要和我妈妈睡在一起，两个人讲一个晚上的话，不断的摸妈妈的肚子，我在里面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有两个讲话比较慢，很慈爱的老人，别人说是我爷爷和奶奶。爷爷和奶奶有时候和妈妈一起吃饭，但他们不讲话，一讲话就会听到摔碗筷的声音，然后又是沉默。爷爷奶奶和我妈妈好象不怎么合得来。邻居们在摔玩碗筷之后纷纷来我家里，劝爷爷奶奶和我妈妈，叫他们和睦相处，和气生财。每到这种场合，我很害怕，也好想跑出来，劝一下他们。有时候，他们吵架我又感到高兴，因为又可以听到邻居们说，看在肚子里的我的份上，你们就别吵了吧。最后因为我，他们真的没再吵了。

我还有两个伯父，七个叔叔，两个大娘，三个姑姑。我奶奶年轻的时候，都是在生孩子。有两个叔叔，听说一生下来就要吃很多的饭，所以生下来几天就又投去别人家做儿子了。其他叔叔大伯还有我爸爸，因为生下来好久都不吃东西，所以都活了过来。两个大娘好象好早就嫁给别人做妈妈去了，听说别人家有很多田。大点的姑姑从一生下来我就没有见过，也没听人叫起过她，知道我有那么一个大姑姑，只是偶然从一个陌生人和爷爷的谈话中得知的。小的那个姑姑听人说比我大不了几岁，还在和邻居家的儿子们玩过家家，用沙子变饭吃。四个叔叔都长到可以干活的年龄，每个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后，都跟着我爸爸和伯伯去广东赚钱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爸爸赚的钱太少，还是赚的钱分配不均匀，爷爷奶奶和妈妈之间的矛盾又卷土重来，还升级了。为了不把无辜的碗全部摔烂，慈爱的爷爷奶奶和善良的妈妈每人抢十几个碗和几十双筷子，两间大屋也各占领一间。从此，爷爷奶奶和妈妈各自守着各自的碗筷和屋子过日子，互不相干，好象三个不认识的人。

我还没来得及看到春天，妈妈跟别人说，很美丽的春天过了。炎热的夏天来了。从某一天开始，妈妈经常喊胃疼，喊肚子疼。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发呆，干一天活回来，不煮饭吃，只喝一肚子茶，然后坐在一个角落唉声叹气，发出让人难受的抱怨声。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听到音乐声。我也不再跳舞，不再唱歌。妈妈也很少再抚摸她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那个叫爸爸的男人也三个月没回家了，好久没有听到他摸妈妈的肚子，有点怀念。

我吃到了妈妈肚子里的苦水，她还常常把眼泪喂给我吃，这样又咸又苦的养分，差点把我变成一个忧郁的胎儿。在这个忧郁狭小的小窝里，我一天天长大了。在妈妈肚子里十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终于降临人世了。

2

由于我是个男孩，爷爷奶奶和妈妈高兴的又把各自的碗搬到了一起，还高兴的聊天，说要摆酒，请邻居吃饭。一连几天，屋子洋溢着一股喜悦气氛。邻居们纷纷捉来鸡给我家贺喜，他们把鸡放下来跑回自己家后，纷纷来到妈妈屋子里看我。大家异口同声祝贺我妈妈生了一个这么丁点儿大的儿子，以后就算没饭吃也不会落个被饿死的命运。听到这真诚的祝福，我妈妈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邻居们还赞叹我不哭，还纷纷发表高见，预言我长大后一定是一个不会说谎话也不会说真话的孩子。听到这个，妈妈脸上瞬间变的很害怕，忙问接生婆为什么不哭。接生婆突然举起拳头，然后松开，展开一块大大的手掌，使劲向我屁股扇过来。接生婆得意的地笑了。我在她得意的笑声里使劲地哭。如果还不哭，接生婆肯定会把我打得再重生一次。

我想我来到这地球的惟一目的，就是哭。从第一声哭响以来，我没有浪费一点时间，本就丁点儿大的身子，几天哭下来，已然是一只蜻蛙。邻居抱我的时候象端着一个盘子，为了显示我的轻，一个满脸麻子的女邻居用两个臃肿的手指夹着我的脖子，象夹着一只蜻蛙，在我妈妈眼前炫耀她两个手指的力量。我妈妈连忙把我夺过去，紧紧抱在怀里。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再怎么轻的儿子在母亲心里都是很重的。

到了给我取名字的时候了。爷爷请来了村里读过书，会写毛笔字的先生。先生戴着副黑边眼镜，满脸的皱纹像天花板上的木纹。他把眼镜贴到我脸上，数我脸上的黑痣。然后扳开我两个小脚，看到小鸡鸡确定是个男孩后，决定叫谢天华。他向我爷爷和妈妈说，天，天子，华，中华，接合起来就是中华的天子。我爷爷立刻拍手叫好。可是我妈妈好像些不高兴，她可能在想，自己这个丁点儿大的儿子，哪是个做黄帝的命，只要他以后平平安安就好了。爷爷给了先生一个红包，说了三四句谢谢，从此我就叫谢天华了。

可能是因为在母亲肚子里吃惯了眼泪和苦水，我对香香甜甜的奶和浆糊充耳不闻。爷爷奶奶千方百计让我多吃点东西，他们可能也知道，蚂蚁也要吃东西，我再怎么小，也要吃点东西才能活下去。不知哪里来的灵感，向来没有任何创新的奶奶突然说，把米浆加点盐，既然不吃糖，那么肯定吃盐。爷爷却提反对意见，说盐吃多了对小孩不好。不过最后我还是吃加盐的米浆。

满月的前一天早上，母亲突然惊恐的把爷爷奶奶叫来，把我的脑袋介绍给他们看。爷爷忙把我抱过去，用几个手指使劲掐我的头。我在爷爷的手掌里使劲地哭。奶奶在一旁尖叫。我意识到我的头出了很大问题了。爷爷翻开我的嘴，察看我的眼睛。奶奶跑到外面，摸来几根香，点然插在墙角，并合起两个手掌，弯腰对着窗外，一个劲头喊王母娘娘，观音父母，玉黄大帝。屋子弥漫着一股死亡气氛。我可能又要投胎去了。

经过奶奶烧香拜佛，爷爷推拉抓打，我的头越来越大。妈妈终于不敢抱我了，我不再是她那个丁点儿大的儿子，而是成了一个怪物。

为了保住我的性命，爷爷命令奶奶马上去五十里之外的安堂的巫师那里讨一碗圣水来。奶奶立刻把草鞋换成布鞋，带着爷爷的吩咐，去到五十里之外的巫师那里讨了一碗圣水来。窗黑之前，奶奶回来了，把泡满纸灰的圣水端上来，几个人一起把我捉住，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将圣水灌到我喉咙里去，然后等我活过来。喝了圣水后我立刻尿了尿，哭声也更大了，对此全家人一致同意这是圣水起的做用，大家都认为我即将活过来了。

我那个五岁的姑姑，说我的头是一个气球，哭吵着要摘下去玩。爷爷死也不肯，大声的骂姑姑说要把我的头摘下去，就先把她的手砍下来。姑姑赶紧把手藏进口袋里，躲到奶奶背后去了。

那碗圣水喝下去不到十分钟全被我尿出来，把纸灰留在肚子里。那纸灰也没起到任何作用，头从气球变成床下那个酸菜坛子，然后又变成门口那个大水缸了。

听到我即将夭折的消息，邻居纷纷跑来看我，并表示愿意送我最后一程。走时不忘安慰我妈妈，说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死了更好再生一个漂亮健康的。我奶奶叫他们闭上嘴巴，说再丑也是个男的，谁肯定下胎是个男的呢？

听到这翻言论，母亲要比任何人难过得多，她虽然不敢抱我，但足够多的眼泪和喊叫声证明她很爱她的儿子。她很舍不得我，她说我必竟是她心头掉下来的一块肉，再怎么难看，再怎么不健康都是自己的肉。有了母亲这翻话，无论命运怎样捉弄我，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那天夜里，爷爷命令奶奶去把巫师请到家里来，爷爷说只有把巫师请到家里来才能保住孙子的命。奶奶满口应着，还一边发着誓说一定把巫师请回来。可爷爷还是不放心，决定自己去一趟。爷爷临走时再三叮嘱奶奶和妈妈，叫她们两个看好姑姑，只要有一气，就决不能放弃。

半夜时分，爷爷领着一个婆子出现在屋子里，从全家人对那婆子恭敬的态度，我就猜到是来救我命的巫师。

爷爷命令奶奶拿升米来，把两块钱放到米上，并在米上插上香。巫婆看到米和钱，立刻在屋子里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着滴咕滴咕的响声。法术完了以后，巫婆把米上的香扔掉，把米和钱分别装进大长袍两边口袋里。然后，巫婆划了一张纸，贴在门上，并嘱咐我爷爷，三天之类千万别让小孩子走路，这是神的指示。如果违背神的意愿，那么就算不病死，也会落个残疾。

巫婆还补充说：这个世界许多人家的孩子长不大，并不是因为病了没钱看医生，也不是因为饿了没饭吃，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神的意愿。。

我爷爷连忙点头，一再保证，一定不会让孩子下地走路的。

“他现在还没满月，”爷爷补充说，“就算想下来走也没这个本事。”

巫婆仔细看了我两眼，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说：

“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走得了路的，你们放心好了。”

虽然巫婆的话确信无疑，可爷爷还是不放心。爷爷硬是拉着巫婆，叫她吃了饭再走，从而有时间多保佑孙子一会儿。巫婆说从来不在凡夫俗子家里吃饭，除非杀一头猪，祭拜上帝。爷爷迟钝了一会儿，说猪倒是有一条，不过那是给孙子做满月酒的。巫婆说提前杀了也无妨，这都是给与孙子的，今天正是一个杀猪的日子，何不来个双喜临门，图个吉利？爷爷迟钝了一会儿，大说，好的好的…

爷爷命令奶奶敢快烧开水，命令姑姑去请屠夫。奶奶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在屋子里嘀咕不停，不过最后还是服从命令烧开水去了。姑姑一会回来了，说屠夫去别家杀猪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巫婆失望了一下子，然后不无得意的说，我说了，今天是一个杀猪的日子，你们看到了，别人家都在杀猪，如果你们的猪今天不杀掉，恐怖没机会再杀，它自己死掉了。死了的猪上帝是不吃的，那么你们的孙子的命我就不敢保证了。。

爷爷命令奶奶，立刻去几十里外的镇上叫屠夫来。奶奶服从命令，拿上个茶壶和两个红薯武装出发了。

巫婆问爷爷，叫上那个屠夫要等多长时间。爷爷说，如果不出状况的话，大概三个钟就可以到了;如果镇上也像您说的那样，是个杀猪的日子，那么可能要久一点。巫婆说，那肯定是白跑一趟了，今天全世界的屠夫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猪能顺利杀死在这个杀猪的吉利日子里，巫婆提议说，猪不一定要杀的，放在火里烤死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巫婆说，要知道早在几千年前，我们神仙就发明这种方法教给你们人类，那时候没有杀猪之说，所有的猪都是烤的。直到几百年前，人类开始不断的糟踏自己，活活的一头猪竟然把它杀死，要知道那也是一个生命。站在我们神的角度来说，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爷爷经过认真思考，还是决定等屠夫来杀着吃，爷爷说从古到今，他还没有听说过烤猪之说。而且，把一只活猪放到火上活活烧死，似乎有点残忍。

巫婆说，难得爷爷这样一个凡夫俗子有这等菩萨心肠，那我就成全那头猪，把它扔到水里淹死算了。

3

我终于还是不能投胎到别人家去做个漂亮健康又有奶吃的儿子，那晚，一个背着十字架的光头在我屁股上扎了几个孔后，我的头再没有要继续变大的迹象，甚至一点点缩小了，从而全家人一致认为我这次真的活了过来。

爷爷叫住郎中，叫他吃了饭再走，并且决定杀头猪答谢他，救了孙子一命。郎中说杀猪倒不必，吃碗饭喝碗酒未必不肯。于是爷爷命令奶奶快点煮饭，并且决定杀只鸡答谢郎中。饭后，郎中收了扎屁股的钱后，又一次来到我屋子看我，一再嘱咐爷爷和奶奶，说这个孩子虽然小得可怜，弱不禁风，但只要给他足够的营养，还是可以长大的。爷爷对郎中说，妈妈没有奶喝，这孩子又不吃浆糊，每天就只肯喝几碗盐水。郎中见意爷爷去别的妈妈那里讨点奶吃，这么小的孩子，吃盐水会小得更加弱不禁风。

临走的时候郎中嘱咐爷爷，千万不能迷信，孙子有什么毛病就去看他，他一定会用最少的钱看好最大的病，并且预言爷爷很快就会去叫他。爷爷发誓以后再也不相信迷信，打死他也要相信科学，只有相信科学，以后一定会生一个漂亮、不生病、又有奶吃的孙子。

爷爷奶奶和母亲同心协力送走郎中以后，想到了巫婆。巫婆早就沿着一条小路到天上去了，和她一去天上做神仙的，还有那头猪。

爷爷赶紧叫奶奶到猪栏看看，如果猪栏没有，赶快请邻居们一起来四处寻找，决不能让猪只身在外面过夜，冻死的猪肉上帝都不吃，怎么能摆酒。奶奶从猪栏出来来后使劲的摇头，把爷爷的头也摇的垂头丧气，紧张兮兮。爷爷立刻命令姑姑，敢快去请算命先生，算算猪现在在哪个方向，是死是活。姑姑服从命令跑出去不久，领回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先生。爷爷立刻抓着先生的手，把丢失的猪的外貌性格特征告诉先生，叫先生一定帮他找到那头猪。先生也紧紧地握着爷爷的手，叫他放一千个心，只要饭吃饱了，哪怕十头猪他也找得回来。

爷爷立刻把先生领进屋里，舀酒泡茶伺候，同时吩咐奶奶快点做饭，并且决定杀只鸡提前答谢先生，并且许诺，只要找到那头猪，分二分之一头猪给先生。酒足饭饱后，先生拿出几个手指，展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几个手指一张一合抓起来。

算命先突然又睁开眼睛，他的大眼睛和我的小脸相对，他的大眼睛刚好装下我的小脸。他一脸惊讶，对爷爷说我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小最丑的婴儿，并且补充说我绝对是世界上最小最丑的婴儿了。我爷爷说，虽然孙子小得可怜，弱不禁风丑七八怪，丢尽了他的脸，但终究是个男孩，以后如果托老天的福长大了，那至少还可以继承香火。算命先生用力吃了一大口酒，预祝爷爷和全家人将来一定会有一个继承香火的人，然后使劲吃了几口菜。

算命先生吃完饭要洗脚，洗完脚上茅坑，到半夜，先生没有提一句有关猪的事情。爷爷看了无数次窗户，终于又问起了猪。算命先生才告诉爷爷，那头再也找不到了，那头猪已经在三个时辰前，投胎到别的主人家做了一条狗。很少掉眼泪的爷爷流了眼泪，经常喊玉皇大帝的奶奶又念起了玉皇大帝，猪的离去，让这个家增添了怀念的色彩。

4

猪丢了，爷爷决定去荒山野岭抓青蛙，来填补我的满月酒席上没有肉的遗憾。趁着天还没亮，青蛙还在睡觉，爷爷拿着煤油灯和麻袋，带着姑姑出发了。天亮回来，姑姑在爷爷背上熟睡，应该装满了蜻蛙的麻袋，却是一只蜻蛙也没有。对此奶奶绝望极了。我妈妈看到空空的麻袋，一个劲头对爷爷说不应该带姑姑去，要不是姑姑这个拖油瓶，也许爷爷背回的是一袋蜻蛙了。妈妈从床上爬起来，说自从嫁到这个家，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哪怕是生了个儿子，也没有当个人对待。爷爷把一只碗摔到地上，大声说我妈妈胡扯，不可理喻！爷爷说，何况天华是个男孩，就算是个女孩，那也是我孙子，怎么能不把他当人看？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个人，但他终究是人啦！现在你已经做了母亲，就不是一个小孩子了，讲话要有点分寸！你多多少少叫过我爸爸，在你第一次叫爸爸的时候，我给过你红包！

我母亲把筷子扔到桌上，对爷爷说：

“如果把那四块钱的红包还给你就可以退掉你这个爸爸，我宁愿退你十个红包。当初不知道被什么迷住了眼睛，这样的穷家苦屋也嫁了进来，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宁愿去做尼姑也不会到这个家来！”

爷爷说：

“媳妇，这样说你严重伤了我的自尊心！这个家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至于让你一年到头没有一餐饭吃。何况人都要靠自己，你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大人，难道你不能靠自己的手脚来建设美满幸福的家庭？还有，媳妇，能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你人生莫大的荣耀！虽然我们一年到头没有几顿白米饭吃，但在这个村子里，穷得光明正大，穷得受人尊敬！穷人都会受到尊敬。我敢讲，随便哪一个富裕的家庭，都愿意用他们的财富买我们的志气，当然我不愿意卖给他们。

我妈妈说：我完全相信有人愿意拿财富来买你的志气，也相信你绝对不会卖给他们。真是笑死人了。那么我说，当有乞丐来你们家讨米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像赶一条狗一样把他赶走呢？如果穷人都受到尊敬，当乞丐问你要杯茶喝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给他一碗洗碗水呢？

爷爷说：你说话越来越不可理喻。把我和乞丐相提并论，你严重地伤害了我的尊严，贬低了我的人格！我穷，是因为家里人口众多，土地稀少，老天对我们又不眷顾，不是水灾就是旱灾，所以我才富裕不起来。不过，富贵自在人心，穷人自有穷人的快乐，如果不是娶了一个这么不可理喻的儿媳妇，如果不是生了一个这么病怏怏的孙子，如果不是丢了头猪，我现在一定坐在田里打着口哨开心干着活，绝对不去想晚上有没有饭吃。

我妈妈说：我早就知道我们是多余的，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如果我们母子让你们这个家变得更加穷困潦倒，让你天天痛苦，那我现在带着我的儿子回娘家去！以后就算我们变成乞丐，还是要饿死在荒山野岭，我也不会踏进这个屋子半步！母亲边说边抱着我跨过门口去，我在她怀里使劲的哭，我知道只要跨出这个家，只要爷爷不拉住我们，太阳下山以后，妈妈会抱着我在哪个屋檐下悲伤的哭。那时候没人会看到我们，没人笑话我们，那时候就算我哭也没有用了。

邻居们家的男女老少又把我们家的屋子围个水泄不通，并且还在不断涌来，大家齐喊着来我家看热闹去。妈妈在一群女邻居的围堵下，终于放弃了离家出走的打算，把我扔给一个女邻居，并且跪下来求女邻居，说自己死后，施舍儿子一碗水喝。女邻居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难舍难分，流着眼泪告诉我妈妈，哪怕自己不喝水，也要给天华一碗水喝。女邻居还告诉妈妈，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多做善事，以菩萨心肠对待每一个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妈妈紧紧的抓住女邻居的手，眼泪像夜里窗外的倾盆大雨，洒洒落个不停。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屋里，从床下找出一瓶酒。正要打开，爷爷突然跑进去，夺去妈妈手中发黑的酒瓶，狠狠地打了妈妈一个耳光，嘴里说：你一定要把这个家搞得支离破碎不得安宁才心满意足吗！为了这点事至于这样吗？刚才我说错了吗？如果你通情达理一点，对长辈孝顺一点，稍微勤快一点，那么这个家还会这么每天愁云密布，没有饭吃吗？绝对不会。

奶奶跑了进去，盯着爷爷手中的酒瓶，大喊不得了不得了了，把屋外的邻居叫了进来，同心协力抢走爷爷手中的酒瓶。一个邻居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带到妈妈面前，告诉我，叫我喊妈妈，要妈妈不要丢下天华，天华很可怜。好像喝了那瓶酒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邻居们纷纷告诉母亲，不能丢下儿子。并且打比喻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母亲的胸膛是快乐的城堡，没有母亲城堡的孩子像挂在树上的一颗枣。母亲把我抱过去，我依偎在她快乐的城堡里，我想我并不是一根草。

5

我终于走过了人生一个新的里程碑，我终于满月了。满月喜庆的日子，爷爷买回很多红纸，并请了十几个邻居用红纸把整个屋子包起来，以此显示了我们家无与伦比的喜庆气氛。有个邻居突然告诉爷爷，红纸虽然好看，但如果没写上几个好看的字，再美也有遗憾。就好比满山绿色缺少点红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爷爷恍然大悟，决定去请教书的先生为我们喜庆的家庭再添一点光彩。那位邻居又告诉爷爷，说自己以前也读过几年书，虽然没有混得一个先生，但先生的那点写字本事，还是有的。爷爷看着读过书的邻居，惊讶不已。爷爷立刻命令姑姑拿扫把来，姑姑把扫把呈到读过书的邻居面前。读过几年书的邻居拿过扫把，唰唰在地上扫出几个圆圈，一个一个的圆圈，像太阳，像月亮，像猪圈里的猪桶。爷爷惊讶不已，说长到这么大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灯笼，这样漂亮的灯笼一挂到红纸上，一定会发出耀眼的光芒。爷爷立刻命令姑姑去买笔和墨水。

读过书的邻居在一旁笑，一边笑一边对爷爷说：我从来不为人写字，无论他们拿一斗米还十十斤肉来请我我都不会答应。今天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破例一回。不过也是仅此一次而已。以后哪怕有人宰一头牛或者送我一亩田，我也绝不会改变我做人的原则。爷爷紧紧抓住读过书的邻居的手，感激不已。爷爷说，虽然家里没有牛，也不可能送一亩田，但家里还有一只老母鸡，只要先生笑纳这点小小意思，那么立刻叫人把它杀了。读过书的邻居说从来不吃老母鸡，但是如果老母鸡只要不是瘟鸡的话，那么愿意破例笑纳一回。爷爷叫读过书的邻居放一千个心，那只老母鸡绝对是活的。

姑姑蹦蹦跳跳的抱着笔和墨水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比姑姑高很多的男人。这陌生的男人一进屋直奔我来，把我从妈妈怀里夺走，使劲吻我，掐我的脸蛋，把我扔到瓦片上然后掉下来，顶在他头上…最后他累得打起咳嗽，才终于把我放下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叫我儿子，并且告诉我他是我爸爸。我没有叫他爸爸，也没承认我是他儿子，我只是一个劲头的哭。不过我也不能否认他是我爸爸，虽然在我生病的时候他不在我身边，但我们有谁也替代不了的父子关系，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他可能以后还要照顾我，直到我会走路。

爸爸的归来不仅给我家带来了欢喜，还带来了很多钱，带来了更加喜悦的节日气氛。爸爸打开他提回来的麻袋，从里头翻出一瓶酒来，交给爷爷;翻出一袋苹果，拿给奶奶;翻出一包糖，给姑姑。妈妈开心的盯着渐渐空洞的麻袋，直到麻袋翻过来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妈妈才开始抱怨。等爷爷奶奶各自拿着礼物回自己的屋后，妈妈开始骂爸爸。妈妈说自己的老婆不是亲生的，父母才是最亲的人。被骂之后爸爸才从内衣口袋里翻出一份礼物来，这份礼物专给我妈妈准备的，包装精美，虽然小，但是在父亲的手里显得沉甸甸的，妈妈猜测说应该是一颗钻石。妈妈喜笑颜开，叫爸爸快点打开，看看是什破玩意儿。爸爸骄傲的看着妈妈，拿着破玩意儿在妈妈眼前晃来晃去，好像那真的是一颗钻石。直到爸爸打开之前，严格的说，是在爸爸说这是一块石头之前，妈妈始终笑得合不拢嘴。爸爸骄傲的告诉妈妈，这并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它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流浪了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年零一天，最后流浪到观音父母的鞋子里，以后又过了很多年，才来到人间的，人间绝对仅此一块。无论爸爸说那块石头有什么来历，妈妈听不进去，她只喜欢钻石。妈妈说无论怎样的石头它都是石头，就好像无论怎样的猪它都只是头猪一样。妈妈失望了，爸爸也垂头丧气。

6

屋外响起了鞭炮声，妈妈连忙叫爸爸到外面看看，说不定送红包的来了。爸爸叫妈妈先收下石头，并表示感谢，不然决不会去收红包，无论那是一个多大的红包。妈妈拿过石头，表示感谢。并说，钻石也不过是一块石头，只不过世界上稀少一点罢了。等有一天所有的石头都变成了钻石，那么她手中那块石头就无价之宝了。爸爸高兴得把我往床上一扔，跑出去，跑到外面突然回头问我有没有摔痛哪里，都是他的不是。妈妈要他把我摔死算了，反正不是他生的。为了表示对我的疼爱，对妈妈的歉意，爸爸又把我抱起，决定抱到外面去看热闹。走时妈妈再三吩咐爸爸，叫他小心护着我，千万不要让鞭炮弄去我的眼睛。爸爸叫妈妈放一千个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鞭炮弄去儿子的眼睛。

爸爸抱着我，我抱着爸爸，一起来到外面。这时鞭炮声早已远去了，在远处的山谷里回荡，只留下一地的红纸，和站在红纸中间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矮子。

这矮子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有几个小邻居叫他瞎子，大一点的邻居叫他摸子，最老的邻居叫他盲人。大家纷纷把我爸爸介绍给他认识，并且告诉他说这是老板。矮子一拐一拐拐到我爸爸面前，摸了摸爸爸的脸，然后对我爸爸说：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爸爸突然叫他停住，不要说了。并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钱来，放到拐子手里。拐子摸了摸钞票，对爸爸说：我那响鞭炮都是六块钱了，你用五块钱就想打发我，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何况我今早天没亮就起床，翻山越岭，差点掉到深山里，差点掉进河谷里。刚才我还说了那么多吉利的好话，那也是字字千金！现在你就想用五块钱打发我，你如何出得了手，何况还有那么多邻居看着你呢！只要有礼貌的人家，只要看到我来了，马上用鞭炮迎接，把我请进屋中，倒茶，倒酒，专门请一个人伺候我，最后吃了午饭，主人准备一个很大的红包，到傍晚我才离去。现在看看你，是什么态度？不仅没有把我请进屋里，红包也小得可怜，甚至脸上一点欢迎的颜色都没有。

我爸爸的脸突然像地上的红纸一样红了。他忙从口袋里又翻出五块钱来，交给拐子。并且请拐子到家中小坐，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拐子把两张钱分别装进口袋，然后问家中有什么小菜，何种小酒？爸爸问一旁看热闹的爷爷，爷爷摸摸他的胡子，一个菜名也说不出来。如果不是姑姑出现在爸爸身后，爸爸肯定会说家里一定有肉了。幸运的是还没等爸爸开口，姑姑就说：家中有很多大白菜，和很多萝卜！我喜欢吃的猪肉，一丁点儿都没有！

拐子惊讶极了，说在酒席上没有肉的，也只有在这里听说了。爷爷告诉拐子，之所以没有肉，是因为我们家没有吃肉的习惯。而这习惯来源于对上帝的崇拜，对生命的敬仰。爷爷提出他的观点：凡动物都是人。

虽然家中没有肉，但拐子还是决定进屋小坐，喝点小酒，吃点小菜。拐子说只要能吃，统统都是食物;只要是食物就能填肚子;只有填满了肚子，才能走更远的路，放更多的鞭炮，说更多吉利的好话。

酒足饭饱后，拐子起身要走，无论我姑姑怎么挽留，他还是决定要走。临走时，为了感谢我姑姑的热情款待，拐子从口袋里翻出一粒糖答谢姑姑。姑姑拿着糖开心的跑到爷爷那儿去了，然后拐子在门口盼望了好久，还是没人来跟他说声再见，最后一个人低头走出了房间。随后妈妈抱着我走了出来，我顺便看到拐子正和一只公鸡说拜拜。这时我才发现他只看得见公鸡。

就在拐子走后不久，另一位拐子又出现在鞭炮声中。这拐子又高又大，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这拐子手中拿着根拐杖。这拐子走起路来一会儿拐这个脚，一会儿又拐那个脚，努力拐到我爸爸面前后一不小心两个脚站得笔直。拐子对我爸爸说：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我爸爸叫他住口，说今天不是他过寿，是儿子地寿。拐子表示万分歉意，说只怪眼睛看不见，耳朵又点聋，脚又是残疾，又孤身一人，无父无母，又无妻儿，如今家又被火烧了，连几床棉被也烧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如此的不幸，他也不会弄错。我爸爸表示理解，并含着泪表示拐子既然来了，决不会让他空手回去，多少也会打发点他什么。拐子表示感谢，并再次祝我爸爸寿比南山，福如东海。这次爸爸高兴的接受了，他说只要是好话，任何时候任何场合说都可以。

原来拐子没读过书，只会说那八个字，就连那八个字，也用了三年才记住的。不过拐子会算命，他自己说的，而且算得很准。我奶奶立刻给他搬条凳子来，又给他倒上一碗酒，加些小菜。吃完酒和菜后，拐子又吃了两碗饭。等拐子吃饱了，奶奶告诉拐子她是哪年哪月生的，并且问拐子她的寿命有多长。拐子连续打了四五个嗝，最后一个嗝打出喉咙后，拐子说起好话来。拐子说奶奶完全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而且身体健康，绝不会有任何病痛。拐子也非常忧心的告诉奶奶，说到一百零一岁那一年，她的命数里有一劫。奶奶慌忙问拐子，有什么劫。拐子告诉奶奶，一百零一岁那一年，王母娘娘会化作一条蛇来到家中。到家后蛇会在家中停留七天，这七天它不吃不喝，也不动弹。如果这七天蛇没有饿死，并且也没意外让它丧命，那么奶奶可以高枕无忧的度过她一百五十岁高龄。反之…拐子叹气了。

拐子叹气的时候，又一位拐子在鞭炮声中来到我家门口。说了许多好话后，新来的拐子没有再说其它的坏话，跨过门槛来我家中小坐，和旧拐子一起，吃完了桌上的小菜和小酒。

邻居们一排排路过我家门口，对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表示恭喜恭喜，同时对屋中小坐的两个亲戚表示慰问。邻居们认真看了看两个拐子，说这两个亲戚一定是富裕人家，想必此次来贺喜一定给了一个足够大的红包。我爷爷解释说这两个拐子并不是什么亲戚，只是两个要饭的罢了，不仅没有红包，还是来要红包的。

邻居们的声音立刻变的高亢起来，纷纷发表高见：亲戚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一个家庭连一个亲戚也没有，那么这个家庭存在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尊严，没有任何价值。无论走到哪里，一个没有亲戚的人是抬不起头来的，而且处处会被人欺负，他完全是一个被欺负的对象。一个没有亲戚的人，完全是一个孤家寡人，无论在任何场合没有讲话的余地，他的话是没人听。一个没有亲戚的人，办喜事就如办丧事一样…

我爷爷对他讲，我们家并不是没有亲戚，只是暂时还没来。我家的亲戚足可以组成一个村庄，大大小小加起来起码有一百多号人口。而且他们都很富裕，他们都有车，有新房子，大部分都自己做生意，有的甚至在做官。现在我们正等着富裕亲戚的到来。他们一定是开着车来的，来时肯定放着无比大的鞭炮，给上一个足够大的红包。对了，现在我就去村口迎接他们，他们应该快到了。爷爷说完，就去村口迎接富裕亲戚去了。

7

爷爷等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终于回来了，要等的富裕亲戚一个也没有来。不过爷爷一点也不感到绝望，甚至高兴的告诉邻居们：那些富裕亲戚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不能来了。他们一定是因为在某个金矿发现了大量黄金，现在正忙着挖掘。要么就是飞机在天上没油了，所以还没来。无论为什么没来，爷爷都很开心。来与没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邻居们知道我们家有很多富裕的亲戚就够了。

由于席上没有肉，爷爷准备了很多蔬菜，萝卜白菜，有叶子的没叶子的，一样都不能少。爷爷还特别交待厨师，一定要在菜里多加点油，让萝卜吃起有种猪肉味道，人们以为是猪肉了。厨师信誓旦旦的叫爷爷放一千个心，别的不敢吹牛，放油他是最下得了手的。

下午我的肚子又开始痛了，肚子一痛我又开始哭。爷爷忙吩咐妈妈把我抱远一点，在这个吉利的日子里哭是不吉利的，如果让邻居们听到了，他们又会忧心忡忡，从而吃不下饭，那么许多天准备的这些饭菜就全浪费了。妈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把我抱走，抱到一处山岩下，哼我不哭。无论妈妈怎么哼，无论唱歌给我听还是把我放在她怀里摇摆，我始终哭个不停。我的哭声振动了草丛里的虫儿、鸟儿、花儿，也不仅振动了树叶，还把爸爸的耳朵给振动了。

爸爸跑过来，问妈妈儿子为什么如此哭个不停。妈妈说她也不知道。爸爸说是不是肚子饿了？妈妈说他的肚子从来就没饱过，以前可从没哭得这么厉害。爸爸又说是不是冷了，要不要给他加点衣服？妈妈说家里的衣服已经全部穿在身上了，只有把那床称作被子的蚊帐拿过来，包着暖暖身体。爸爸连忙跑到屋里，出来后手里拿着一床蚊帐，爸爸妈妈一起，用蚊帐把我包起来。

这时姑姑走了过来，问爸爸小天华是不是死了，用蚊帐包着？姑姑说以前邻居家的小孩病死了，是用蚊帐包着的，然后扔到山上那个没有底的山洞里，在那里面出不来了。爸爸叫姑姑不要说话，小孩子懂得什么死与不死…

爸爸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邻居走了过来。邻居对爸爸说：人始终是要死的，每个人都一样。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法。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活了几十年，到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自己活着的几十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如果我们的天华现在死去，你们不必感到难过，还没经历人生真正的苦难，就到另一个世界享受快乐去了，你们应该感到欣慰。

我爸爸对邻居说：我们天华现在很健康，并没有即将夭折的迹象。小孩哭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姑姑年少不懂事，刚才说了一些无谓的话语，让亲戚误解了。现在我们天华真的很健康，你看，他笑了…

邻居放心了，临走时祝我长命百岁！并见意爸爸，为了图个吉利，在满月吉利的日子里，不应该用蚊帐把孩子包起来，白色代表不吉利。

其实我根本没有笑，至少没有笑的意思，如果他们看到我脸上有笑的表情，那是他们看错了。这时我肚子痛得厉害，哪还有笑的心情呢？如果没人听到我哭的声音，那是我已经哭不出来了。现在我喉咙发痒，头晕，眼花，这个世界看得见看不见的所有物体都在转。我心里发冷，身体发热。总之，从生下来以后我没体会过的人的一切病痛，现在我正一次性体会着。

妈妈探了探我的头，对爸爸说，天儿发烧了。爸爸把他粗 糙的手往我头上一摸，我真的发烧了。妈妈叫爸爸快点想办法，小孩子发烧不比大人，一次发烧有可能一生残疾了，村里有过许多这样的先例，许多成了残疾，许多变了呆子。爸爸叫妈妈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并不是每一个发烧的小孩都会变成残疾或者呆子，我们应该乐观一些，村里还是健康人多一些的。

不过爸爸还是把爷爷奶奶叫来，征求他们的意见，是叫郎中，还是在去挖些草来煮汤喝？爷爷比较赞成后种意见。不过他同时又说那个光头郎中也不错。最后爷爷又说这点发烧感冒其实烧几注香就可以了。奶奶比较赞同爷爷的后种意见，理由是只要几根香就可以了。这时姑姑说很喜欢那个巫婆，那个巫婆会法术，不难把自己变成神仙。自从巫婆说她是神仙后，姑姑经常想起神仙。

所有的见意和意见全被爸爸骂回去了，爸爸说：世界上哪有神仙，哪有法术之说，更没有烧几根香就能治好病的！人病了，要么就是吃草药，要么就去打针。如果几根香能把一个人的病治好，那么世界上的医生都用来干嘛呢？他们不用出去打工，也不用下地种田，那么他们的饭菜哪里来呢？以后坚决不能相信迷信！从今天开始，如果还有人提起神仙巫婆等人，我以后再也不买糖回来了！父亲的酒也不买回来了！难道你们忘了吗，忘了邻居家那件丑事吗？是去年还是前年，邻居家那七叔公因为太相信迷信，把巫婆请到家中做法术，结果丢了一头猪吗？难道你们没有引以为戒吗？我真是很难原谅你们，如今什么时代了，还要相信迷信。如果你们有幸去广东走一回，那么你们就会知道科学的力量。

爷爷被爸爸骂得低下了头，尤其提到邻居家的猪的时候，他似乎怀念起自己家的猪。爷爷叫爸爸不要再提了，以后再也不相信迷信，并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非常愿意去广东一回。

最后还是决定去请郎中。去挖草药不太可能了，因为天快黑了，爬到山上天极可能完全黑下来。爷爷说就算没有鬼出现在山里头，也看不到山里头的草药了。就算看见了草药，也分辨不出它是何种草药了。如果万一吃错了药，感冒没好，反倒中毒，那后果就严重了。

8

那晚光头郎中又来到我家为我扎屁股，我家全体人员到门口迎接。为了表示对郎中的热切期待和崇高敬意，爷爷独出心裁为郎中亲手制作了一面锦旗，上面画的不是字，是几个人头，爷爷说这是妙手回春之意。郎中看到锦旗，感激不已。爷爷对郎中说，现在还不到感激的时候，到把孙子的病治好了，再杀只老母鸡感谢郎中。郎中再次表示感谢，又一次并激动不已。

郎中在我屁股上扎了几个孔，我歇斯底里哭了几个回合后，终于不再哭了。我的肚子立刻不痛了，烧也立刻退了。我立刻睡着了。至于后来爷爷是怎样的感谢郎中，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又过了几个日夜，那几个日夜我安安静静，几乎哭也没有哭过。按奶奶的话说，我是天底下最懂事的小孩子了，如果能这样不哭不吵健康长大，让她少操份心，那么家里哪怕吃不到一粒米饭，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透露出来了的愿望通常实现不了，就在这天晚上，我背上又长了许多东西，病了。那些东西红遍整个背部，还有向全身扩散的迹象。

妈妈叫来爸爸，爸爸叫来爷爷。爷爷把姑姑叫来，要她赶紧去请郎中。

郎中兴高采烈来到我家，看到我灿烂的身体他却又垂头丧气的一副样子。聪明的爸爸立刻从郎中垂头丧气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忙问郎中天华是不是有生命危险。郎中告诉爸爸说：“很难说，生命危险肯定是有的，只要是病都有生命危险，何况一个一个月大的婴儿，这么小的婴儿，只要一病就有病死的可能。并不是我吓唬你们的，这是确确实实的。”

爸爸非常相信郎中说的是真的，他焦急不已。更是听了郎中后面说的几句话后，他差点晕过去。光头郎中说：“依我多年行医经验分析，你儿子极有可能是麻疯病。”

不知道麻疯病是什么东西，那名词从郎中口里说出来，除了姑姑，包括爸爸在内的所有人都差点晕过去，没晕过去的拔腿就跑了。

爷爷告诉郎中，这种病不能乱说，只有在确切不误并且屋子里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才能说出来。不然，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我家里了，走到外面邻居也会躲得我们远远的，我们这个家就会与世隔绝。郎中听了爷爷的话后，对爷爷说：“情急之中有所冒失，为此后悔不已。”为了表示补尝，郎中马上出去向全村人宣布：谢老家孙子的病不是麻疯，只是火气重皮肤发炎引发的全身性红肿而已。请邻居们以后放心到谢家作客，以后见到谢老请大家放心热切与他握手！

为了治愈我的因为火气太重皮肤发炎引起的全身性红肿，郎中开了一箱子的药，并嘱咐告诉爷爷，如果把这些药吃完还不见好转，就去他家里背，他家中的药足够我吃到上幼儿园。爷爷表示感谢，同时希望孙子的病尽快好起来。

郎中走后，全家人开始喂我吃药。妈妈抱紧我，爸爸捉着我的手，爷爷捉着我的脚，奶妈一手端碗一手握着一个瓢，就这样同心协力把药灌到我肚子里去。其实他们完全用不着把我当一个力大无穷的怪物，对我如此劳师动众。他们只需用一根细线把我绑起来，就算我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可能挣扎了。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在他们喂我吃药的时候我很可怜。我小小的喉咙哭得惊天动地，我的拳头大的身体在巨大的手掌里拼命挣扎，我小小的眼睛像屋顶上的瓦洞，眼泪像瓦洞里倾泻而下的雨……我听到妈妈含着泪说：“不哭了，不哭了，谁叫你生病的呢……”说着说着她也哭了。

病在一个倾盆大雨的晚上终于好了，雨过天晴的第二天早上我又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我不哭不闹，这种病不痛不痒，头也并没有变大的迹象。不过妈妈就是认为我病了。她叫来爸爸，说天华为什么两天都没有尿尿了呢？爸爸说可能因为没有喝水的原故。可妈妈说昨天晚上才喝了汤。爸爸说可能因为这几天太热，尿变成汗从皮肤里尿出来了。妈妈说这些都不可能。总之爸爸所有的假设都--被妈妈否定了。最后爷爷请来郎中，在郎中抓着我的手的重要时刻，全家人心急如焚，担心郎中从我手上抓出什么大病来。郎中放开我的手，对爷爷说天华脉搏异常，行医至今，还没见过如此混乱的脉搏，这让我惊讶不已。爷爷立刻问郎中，脉搏混乱代表什么？郎中说脉搏混乱就说明这个人身体异常混乱，或者心脏和小肠混在一起，或者胃和大肠混在一起，总之这个人的生理特征和五脏六府的分布和常人完全不同，几乎让人难已相信，你孙子能活到现在完全是个奇迹。听了郎中这些话后，全家人在心急如焚的基础上再胆战心惊。

爷爷叫郎中一定救孙子一命，只要能救孙子一命，保证唯一的香火不被熄灭，爷爷愿意每天烧香拜佛，一直到孙子长大成人为止。郎中说办法并不是没有，而且这种办法在他手里变得非常容易，如果这种病在别人手里就会变得异常复杂。包括姑姑在内的全家人幸运不已，一致认为郎中是全家人的救星，这种恩情，爷爷表示来日漫长，慢慢再报，现在家里没有猪也没有牛了。

果然不负重望，郎中在我屁股上把我扎哭后，我的尿立刻尿了出来。

尽管文中的我生了很多的病，但每次有惊无险，都挺了过来。那天爸爸又从广东回来。那天艳阳高照，妈妈对爸爸说家中水桶坏了，没有白回来的话就去买对水桶回来。爸爸看了看墙角破烂不堪的水桶，对妈妈说虽然赚的钱不是很多，担买两个水桶绰绰有余。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妈怀着即将有新水桶的巨大欢喜，早早从床上爬起来。下午，他们每人扛着一个水桶高高兴兴回来了。晚上，妈妈点着灯笼，爸爸抓着毛笔，他们准备在桶上写点什么。他们在桶上写了一串数字：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日。

妈妈对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低着头，哭了起来。爸爸忙问为什么哭，是不是太高兴了，买了新水桶？妈妈又哭了很久，才告诉爸爸说，今天是天华生日。

我一岁了，从今天开始，我不希望别人再叫我婴儿。我可以走路了，学会了自己吃饭，自己挺裤子撒尿，也有了比较复杂的思想，高傲的表情，和对事情好坏的辩别能力。我会叫妈妈了，如果妈妈领着我叫爸爸，勉勉强强还能叫出爸爸来。

那晚爸爸对我说：我们的天华不知不觉一岁了！我们的开华快点长大，长大了和爸爸一起去广东赚钱！赚很多钱回来买糖吃，买盐吃，买很多的水桶，还要给妈妈买漂亮的毛衣，给爸爸买一个漂亮的烟袋。赚了很多钱，将来还要娶一个漂亮的老婆，建一栋漂亮的房子！娶了老婆以后，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儿子，将来两父子一起出去打工，如果我还没老的话，那么三代同堂一起出去打工，把外面的钱全部赚回来。妈妈对爸爸说：“有本事就让天华多读书，脑子里只想着打工，那是没出息的穷人家的想法。世世代代做一个打工的，你愿意，我们的天华也不愿意。”爸爸低头不语。那表情，就连自认为看透爸爸的妈妈也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