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先生问我,“你喜欢自己吗?”
“当然喜欢。”我看着他脸上的一颗痣说。
“那你为什么要哭呢,你会让自己喜欢的人哭吗?”他说。
“我...”我哑口无言了,出神地盯着蒋先生左眼角下方的那颗泪痣,陷入了沉默。
蒋先生的名字里有一块玉,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润泽温华。我甚至知道他被时间雕琢以前那块璞玉的模样,虽然那时我仍未曾进入他的视野。
那时他还不是蒋先生,是小蒋。
他低着头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样子,抄写的时候身子不知不觉就从桌子上歪了过去,嘴唇轻轻地抿着,那颗泪痣静静地停留在他的左眼角下方,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压制地沉默起来。
课外辅导班上,我从前桌回头问他是几年级,他抬起头来,清晨的阳光给他的半边脸染上亮色,那个时候我就注意到那颗虽然隐在黑暗里,却依然惹眼的泪痣。
“四年级。”他说。我低下头,却明明看到他每一本作业本的封面上,都是填的大大的“六(8)班”字样。他两只胳膊摆在课桌上,右手上还斜靠着一支笔,下巴枕到作业本上面,平视看我,丝毫不想遮掩地欺骗我说自己是四年级。
我本想理论,却突然发起呆来,沉默着看他眼角的泪痣,连不会写的数学题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喜欢看男生喝水时的样子,对这一个小动作的感觉,好像就能泛化到整个人身上。
我记得喜欢过的每一个男生喝水的样子,像画一般,都成了青春期里忘不掉的靓丽风景。空荡的教室里他望着窗外举起水杯,在零落的桌椅缝隙和垂落的夕阳之间,橘色暖调的渲染下,目光好像投射在遥远的某处,我不知道的某处;零散的课间被书本团团围绕,他的椅子翘起来微仰着身体,鬓角盖过耳朵,从高高的颧骨往下,喉结顺着水流翻滚上下移动。
蒋先生喝水的时候,脸颊微微鼓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杯子放下的时候,水还未下咽完成,忧郁和傻气并存似的。
蒋先生微微低头时额前一绺平直的发盖住眉毛,眺望远方时轻抿嘴唇目光却穿透一切的侧脸,还有他背着书包一步步远去的背影,成为散落的记忆碎片,飘荡在他经过的路上。
蒋先生喜欢趴在很高的栏杆上然后望着外面,T恤或是没拉上的外套边角会在风里悄悄鼓起,短发扑棱棱地在寒风或是凉风中凌乱,从春到夏,再从秋到冬,总看见他趴在那个位置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他还是会离开栏杆的,毕竟没有辛弃疾“把栏杆拍遍”的志向。他混进人群里只是沉默地笑,带着他眼角的泪痣,轻轻地抿唇微笑,或是露出几颗小白牙,弯起眼睛来,笑起来的姿态好像让互相说话的人都想来拍拍他的肩膀。
当他成为人群中心的时候,往往是借着外物,比如说一部手机,他伸长了两条腿,两条胳膊摆在桌上,手机在两手之间,这时候不再笑了,而是微抿双唇,给围在他身边的人展示着什么东西,他说起话来的时候,一句话和一句话之间有清晰的停顿,抬起眼睛要确定别人听懂了再继续往下说。
和他交往最密切的几个,才真正地了解了,他最厉害的地方是在舌头。虽然他常常不说话。
后来蒋先生长大了,成了真正的蒋先生,问我既然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哭呢。
我盯着他的左眼角的泪痣,又转移了目光说,大家都在哭阿。
跑高校体育的时候,树枝下面浓浓的阴影里,三三两两坐着看不清的人或是情侣,在一个隐蔽角落,有一个女生蹲在地上,周边的黑暗裹住她的身体,手机紧紧地被抓在手上,是黑屏的状态,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呜咽的声音被死死地压制在胸口,但还有声响漏了出来,悉悉索索地传到我耳里,就算肺部喘息的声音再尖锐,我也依旧听到了,也看到了。
还有晴好的午后,长头发飘散的女生,穿着淡蓝色的衣裙,在阳光下面红透了双眼和脸庞,本该明亮眨动的双眼飘忽好像什么都看不见,撇着的双唇上还有亮晶晶的口红色泽。她经过时,哽咽的声音也传到我耳里。
即使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我还是感到了左侧胸口的抽痛感,那么真切。
甚至阿霖也哭,她的几滴眼泪从脸颊上滚落,是在七食堂巨大的音乐声和嘈杂的锅碗相撞声里,她提起高中时仰慕的偶像,那是让她坚持三年在知识海洋里挣扎的唯一信仰,为了他,她想去武汉理工,去学化学,却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情绪激动的时候,决堤的泪水便喷涌而出。我还清楚地记得去年她是怎么在网课上孜孜以求地学习化学键和元素周期,和专业课天南海北的东西。
不过,后来啊。
我对蒋先生说,后来的阿霖依然乐呵,后来那两个素未相识的女生,也会微笑着走在阳光布满的花径上,会在湍流的河边发呆,会在听音乐的时候抚上心腔,会在睡梦中哭醒来时笑,会在对待父母时依然牢骚满腹却早已下定了某种长大的决心,会依旧埋怨功课又难又多却能集中注意力很久思考一个话题,会依旧不耐烦工作的繁琐却能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那样把一切讲得头头是道。
哭的时候,就算天翻地覆也没关系,就算吐得晕头转向也没关系,就算痉挛歇斯底里也没关系。因为反正是一会儿的事情罢了。
我也喜欢发泄情绪的自己,喜欢得不得了。
你说对吗,蒋先生。
我看到蒋先生抿嘴笑起来,看到他左眼角的泪痣安静地蛰伏,他点头说是。
他的身形在宽松的T恤下面隐隐显出棱角,却又没给人一种瘦长竹竿的感觉,我看到他匀称的体型被投射到地上,拉长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
他微微低头,我不用抬头看就知道,他的眉毛此刻一定在额前的头发下面若隐若现,我看到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白牙,看到他眼角弯起来。
你晚上会睡不着觉吗?蒋先生。
不会。
你爱过某人吗?
没有。
你哭过吗?
很少。
那为什么你有一颗泪痣?
他抬起手臂,不太纤长又不是很圆润的手指抚到眼睛下面,他说,大概是遗传吧。
“眼角下面的泪痣,意味着今生会遇到一个一直相守的人,那是你前世的爱人在你死后抱着你哭泣时留下的,今生再次相认的证据。”我胡扯一通,看到蒋先生的嘴角咧开了,露出了边角的小虎牙,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感觉?”蒋先生说。
我翻了个白眼,心不在焉的一直是他好不好。
“所以,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呢?”蒋先生的语调变得戏谑起来。
我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进蒋先生的眼睛里,他的瞳孔眨着调皮而热烈的光芒。
他的泪痣再如何增加忧郁和伤感的氛围,也掩饰不住他对整个世界的火热情感,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光芒让我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你看,世上七十亿人,有那么多相似的存在阿,而那些陌生的,彼此相似的存在,一旦走近去看,去了解,才又发现这世界的非凡之处:竟没有任何两个人相像。
这是我一直不去看蒋先生眼睛的理由,因为一旦如此,要么脱离现实入梦了,要么梦醒了。
我的心紧紧地揪了片刻,然后归于宁静。
我站在原地朝阿蒋笑了起来,嘴角都翘上蓝天。阿蒋倚着网球场的围栏,两手环保胸前,也开始抖着肩膀笑,那颗泪痣不知什么时候也似乎变得调皮起来了。
你喜欢自己的样子吗?你应该喜欢现在的自己,你应该记得现在的自己,因为我是这么喜欢你们。——As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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