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濑
奶奶的一生,没有甜,只有苦。她总说她遭了一生的际。这话,一点也没错。因为奶奶的岁月,从来没有美丽过。
一
20世纪20年代出生,近一个世纪的跨度,奶奶见证了中国的巨变。只不过,她是以最矮的视角,见证的那峥嵘辉煌又残忍落寞的岁月。她于时代,如同一粒灰尘。可时代于她,却是一座大山。
常听她说,嫁到雷家时,家里连把椅子也没有。生的八个孩子,在那段难熬的岁月里,只活下来了三个。包括爹爹,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奔波劳累,养家糊口,最终也殒命在家中。那时的他,不过两岁。
剩下奶奶,顶起家里的重担。养活三个而已,对奶奶来说不是难事。
“多出几次勤,多拿点工分,勉强维持下去。喜云(大女儿)和想想(大儿子)大一点就可以帮忙赚工分了。”
“那个时候,我总是背个篓子,把你爸爸放在篓子里面出勤,然后跟在牛和猪后面捡它们的粪便,很捡宝一样的珍贵!”
“你爸爸总是哭啊,闹啊,吵着要回家。那么大的太阳,跟着我也晒黑了不少。可在家里谁照顾呢?”
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只是当睡前故事听,还不懂什么养家糊口和生离死别。她讲的有声有色,我听的十分入神。当讲到了大儿子的去世,奶奶的眼泪开始刷刷的往下流。
“我的想想啊 ~ 怎么这么命 ~ 苦 ~ 啊,我的儿咧~ 诶 ~ 唉 ~” 奶奶这带着唱腔似的哭泣,伴随着我长大。
我记得,在脑海挥之不去的那一幕,是大伯头破血流,躺在鲜血中的样子。那年我五岁。奶奶听到消息时,晕倒在家中。
二
后来,奶奶在家打扫的时候,踩到地上的菜叶子滑倒在地。这一滑,直接就摔断了一条腿。我最恨的就是,他送奶奶住院治疗,送去医院医治半晌,便接回家疗养。没有得到完善的医疗救治,给奶奶的腿留下了重要的祸根。后来的几年,奶奶因为旧疾又摔了几次。最后的日子里,都是在疼痛和煎熬中度过。
可能是奶奶常拿他和大哥作比较,可能是他不喜欢奶奶的猜疑心,不喜欢奶奶的小题大做,不喜欢奶奶的一小痛就哭喊。又或者,可能是他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好儿子。
哭喊,寻死,跳河,撞门,他都没有拦过。反倒是嚼着舌根子,一脸生气,不做声的样子。然后放下手里斟酌的小酒,对着母亲大喊,“让她去死,让她去死!莫管她!”
奶奶还有个重要的疾病,那就是耳背。我想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这些鬼话,奶奶是听不见的。但她可以感受得到吧。因为他很少给她送饭,都是拖母亲去送。偶尔去一两次,奶奶也总抱怨他没有喊奶奶一声。其实是喊了,我听得见的。但没有喊,没有像我和其他孙辈们那样,扯着喉咙或者贴着她的耳朵喊她:大大(奶奶)。
我知道,奶奶不一定想听到他喊出口的妈,只是希望看到他躬下身来,对她体贴的样子。可他没有做到,一次也没有。
就连那最后一段日子里,奶奶夜里疼痛难忍,拼命喊着他的名字。他大都是催着母亲去她房间帮的忙 : 翻身,抱起来上厕所,或是清理床上的污秽之物。
这些事,他都没有我做得多。我见过奶奶最狼狈的样子,我帮她倒过尿水,我帮她洗过衣物……我却没见他做过一件像样的事。唯独打牌时,他能厚着脸皮走到奶奶面前,伸手要钱,说到时候再还给她。
“要你还,你还过吗?”
他没有做声。奶奶一边翻着枕头下的小布包,嘴里一边说着他。他接过褶皱的红钞票,奔向他心心念念的牌场。
留下奶奶在空荡的房间里,数落着过去的种种。数落着人生的不满,一个人坐着,就那样坐着,眼泪又不自觉的掉了下来。
在那样漫无边际的时间长廊里,奶奶只是在床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那种寂寥感和虚无感,我每每想到,眼泪就止不住的掉。
奶奶一定,肯定,绝对,每天都在盼着他的孙子回来!可是,一等就是一个月……
三
再后来,奶奶的大女儿也摔断了腿。姑姑嫁的并不远,奶奶坐在床上,哭着喊着要见女儿。姑姑不方便来,他才骑着车把奶奶送到了姑姑身边。姑姑也六十多岁了,可在奶奶眼里,好像永远是她的小女儿,一辈子也要操心的女儿。奶奶自己都走不了路,还要不顾一切地赶去看望她。
住了一个多月,奶奶又吵着要回。姑姑像往常一样留着她,让奶奶以后就在她家住,生活饮食比这边强些,天天也有人来找奶奶打她最爱的牌。可奶奶也像往常一样,倔着脾气非回不可。
回哪里呢?
回这个破旧的老屋,回她来时都没有把椅子坐的老屋,回她空荡的房间和矮小的木床。
她就要在那张木床上,白天坐着,夜晚挣扎。她就要在那张木床上,看着她那不争气的儿子何时有番出息。她就要在那张木床上,等着她每个月回一次的孙子归来,走进她房间贴着她的耳朵喊一声“大,我回来了,放假了。”
她坐在床上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
最后一次,等到的是母亲给她送去最爱的骨头汤。那碗汤,确切的说是孟婆汤,忘忧水,是安眠药,是生命沉重不堪和时光缓慢前行的催化剂。
她喝完那碗骨头汤,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如她所愿,去见她朝思夜想的的大儿子去了。同时,也与正在麻将室里吞云吐雾的小儿子离别。
四
到现在,奶奶已经去世快两年了。我没有多恨父亲,我只是讨厌他的死要面子,讨厌他的一股子倔劲儿,没有一次好好地面对奶奶,送她安享晚年。但他是奶奶的延续,是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儿子。我也很感激他现在挑着家里的担子,一如奶奶当年挑起大梁时的模样。
可在我心里,他始终是比不上奶奶,也比不上大多数父亲的。但我不奢求更多,也不责怪,我只想把他缺失的补回来。还给母亲,或者下一代。
我喜欢奶奶。她那颗心,被岁月的刀子捅过,被时光的轮子碾过。却还是带着她千疮百孔的心,流着眼泪咬着牙地生活下去。
她的生活全是苦,要说甜,我们便是她唯一的甜。
奶奶耗尽一生都在养育她的子女,惦记着她的子女。甚至子女的下一代,她也深爱并守护着。像是一棵参天大树,张开怀抱,保护着其他的小树一样。
而我,只是那棵大树下,最小的一棵幼苗。
下次再路过,希望还能见到奶奶。那个时候,我会给奶奶一把椅子和一颗糖,希望她这一世,活得轻松自然,又甜美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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