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经过身边

上高一的那年，萧明遇到了他的天使。

 是正月十五，学校补课，晚自习时候大家都跑到教室外走廊里看远处人家放的烟花。空气冰凉，可天空被焰火染得透亮，同学们看着，叫着笑着然后三三两两地哭了。萧明不喜欢这种氛围，干脆逃了课去校园角落一片僻静的树林。年节的气味甚为浓重，萧明坐在凳子上想，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父母的笑颜，或许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再晚些，有个姑娘走进来，她哭着，看到他却笑了，她问他：“想家了？”

 也许是节日氛围使然，萧明觉得她的声音透亮透亮的，像一股清泉咕噜咕噜滚进了他孤寂的心里。只一瞬，他的脸就红了，却仍保持了自己的男子风范道：“还好，就是教室里他们吵得头疼。”

 女孩擦擦眼，坐到他旁边，低声说：“可我想家了，想得心口阵疼阵疼的。”

 萧明不自觉去看女孩的脸，似乎很清秀，可惜夜色里，终是没看得清楚。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在青涩的年纪，后来萧明一直觉得她像天使一样，这么悄无声息地就出现，而后洞悉他的内心，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是了，他想家想得心口一抽抽地疼。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痛苦的，或者快乐的，都在我们的诅咒或挽留声中不知不觉地不见了。高一那一整年，萧明都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孩，当时什么信息都没问，一年过去头脑里也只剩了一个意象。到又一年十五，学校依然补课，他还去那片小树林，从天亮等到天黑，到教学楼热闹起来又平静，天使一样的女孩也没有出现。他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脑袋上，心里咒道：“谁让你那么怂的！”转念又一想，天使就是该存在于心里才足够美丽。

 五月，学校第一次安排全校期中统考，考场不够，于是把行政楼里的空教室收拾一下拿来做了考场，桌椅得各自从教学楼里搬过去。考试那天，楼道里史无前例地拥堵，萧明还好，桌子凳子摞着搬还算轻松。上到第二层的时候听到一个女声喊着：“累死了累死了，学校怎么就不能干点人干的事？”

 清泉般的声音，萧明被电击中一样回头去看，却不是她。他笑笑，对女孩说：“我帮你搬吧，你拿着凳子就行！”

 只是好心，却没想到，会在女孩的考场里看到“天使”。她走到他面前问：“我们是不是认识？我感觉你好熟悉。”

 萧明摇头，然后说：“只是见过一次，一年前，教学楼西边的树林里。”女孩皱着眉头想，似乎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他记得就行了。

 这次萧明学乖了，问了些基本信息。她叫夏立，是高二文科班的，不算漂亮，只是五官看着很舒服，声音脆亮脆亮的，字字句句入了萧明的心。

 这一场考试考得萧明心情愉快，然后成绩愉快地滑出了前十。得知这些的时候夏立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她问他：“你成绩很好？”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一般般啦！”他是男生，学理科，本来就简单很多。

 后来萧明总会以各种理由去找夏立，夏立心思细腻，而且敏感，是文科生的特质。一个夏日，树林里的合欢花开得跟烟雾一样，她把耳机递给他示意他听。耳朵里传来清风一样的音乐，眼前夏立站在烟雾般的合欢花下，伴着林依晨沙哑的声音，像一幅诗意的画。

 天使经过身边，像白纸的初恋。

 有烈日，有风，还有不远处来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可萧明的眼里只剩了一个烟雾里的夏立，还有一种心突然骚动的感觉。

 就在这个夏天，高二结束的那个七月，学校重新分班重新编排，萧明被安排在理科一班，在夏立的班级旁边。换教室那天下午没排课，班级男生约了隔壁班打篮球友谊赛。萧明看到夏立，开玩笑问她：“我们俩班打，你是希望我赢，还是你们班啊？”

夏立睨他一眼：“就你？还想赢我们？”

萧明潇洒得甩甩头发，耍了一把帅道：“你就等着吧，到时候可别哭鼻子哦。”说罢顺势刮了下她鼻子。

夏立脸倏地红了，忙用手捂住了嘴和鼻子。萧明才意识到，尴尬地转身向球场去了。篮球砸在地上咚咚咚地响，萧明的心也跟着咚咚咚地跳，脸上跟火烧着了一样。

年少的感情总是这般单纯，而且隐晦。球赛中场休息，萧明班级明显占了上风，夏立和她们班女生一起去给她们班男生送水。萧明看向她的方向，恰好她也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夏立抬了抬下巴，似是极高傲地说：就你？萧明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日头也着实大得吓人，他不露痕迹地笑笑，等待着下半场的比赛。

萧明班级最终赢得了比赛，却赢得不甚明显，只略多了几分。所谓不打不相识，赛完一起吃了饭，这一文一理就结拜成了兄弟班级。学习之余两班的同学会时不时切磋一番。也因此，萧明从夏立班同学中得知了大家对她的认知。总的来说，她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跟班里同学关系都不错，却没一个可以勾肩搭背真心以待的朋友，长得一般，学习一般，家境也一般。

本来学校安排补课到八月初，但天气实在太热，连续多日高温后迫不得已临时放了假。戏剧性地，当天下午便下了瓢泼大雨，雨水流成了河。萧明和夏立都是住校生，去车站可以同路。他去找夏立，她一个人呆在教室里。萧明问她：“放假了，你怎么不回家？”

夏立撑着头说：“家人都出门了，回去没意思！”

不经思考的，萧明说：“你跟我去我家呗，反正才放一星期。”

夏立用疑惑的眼光看他，迟疑地说：“不太好吧？”

萧明这才意识到什么，脸上火烧火燎的，却仍故作轻松地挠头说：“这有什么！”

夏立跟萧明一起回了他家，路上下起雨，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夏立的裙子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萧明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这才觉得整个人轻松不少。萧明的妈妈是极温柔的妇人，先是为夏立准备了衣物让她洗澡，然后准备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夏立也帮着打下手，做做杂事，一周下来，两人都对对方印象很好。萧明看着，心里莫名欣喜，似乎这就是带媳妇见了婆婆了。想到这些，萧明不自觉脸又红了。

高三下学期基本上就是在考试中度过的，一轮又一轮的模拟，一次又一次的排名，到学期中途，夏立课间过来找萧明，她几乎是哭着说：“我真的受不了了，太累了！”萧明也没比她好多少，可看着她的样子还是心疼。他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她的眼泪断了，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萧明触电般地放开手。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她的手，软软的，冷冷的。夏立站起身，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周末萧明的妈妈来学校看他，问起夏立，言语里都是赞赏。萧明想了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萧明妈妈轻声叹口气：“孩子，高三了，我总觉得我的孩子，他有分寸，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萧明低头，心里那些青涩的情感默默地压在了心底。

后来寂寞的时候，萧明就去操场，一圈一圈一圈地跑，脚底下便生出了关于遗忘的年轮。

其实一个人复习的日子，真的希望能有个人陪。

高考在不蕴不火的太阳里开始，然后结束。在考前萧明和夏立的班级就商量好要来一场最后的联欢会，六月八号晚上七十多号人浩浩荡荡地往饭店里去。夏立穿了高跟凉鞋，收腰的连衣裙，少有地长发披肩。那么多人，那么混乱的场合，萧明的眼中就只剩了一个夏立。饭桌上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文科班的女孩子说问题不能太过分，不然不玩。男生们一一应允。游戏就这么玩起来，到萧明这里萧明已经喝得晕晕乎乎地，他选择了真心话，男生们起哄问他看上了文科班哪个妹子。他笑着，指着女生们的方向然后睡死过去。

萧明的酒量不行，谁都知道。只是在倒下的瞬间，他眼里就只有一个长着翅膀一身白衣的夏立，他的天使。

酒足饭饱后大家各奔东西，开始漫长而无聊的暑假。萧明看着妈妈在厨房忙碌，似乎还能看到夏立在旁帮忙两人笑靥如花的样子。那是夏立唯一一次来他家，却处处都遗落了她的影子，刻在萧明的视网膜里停驻不去。六月二十三号凌晨，萧明打开了查分网址，妈妈站在他身后，输入准考证号身份证号却一直不点确定，思索良久他转头问妈妈：“如果，妈我说如果啊，我是真的喜欢夏立，你会怪我吗？”妈妈盯着他看，他也就与她对视，几分钟后妈妈笑了，她说：“我早知道了，人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就只有感情是控制不了的，你尽力了，我怎么会怪你？”温柔如水的声音，如同那日她问夏立喜欢吃什么一样。

615，萧明无惊无险地上了不错的大学，他给夏立打电话。夏立问了他成绩后沉默半晌挂了电话。他知道她的每次沉默都是不开心，或者思考——她没有考好。之后的两个多月，萧明再也没有打通过她的电话，他心里很恐慌，他怕从此再也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去问她平常关系不错的朋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状况，到假期结束，萧明已经习惯了每天拨打一遍那串倒背如流的号码。

大学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友好，每天上课，参加乱七八糟的会议，然后上网。大学的第一个冬天到来，萧明一个人去后山头看雪，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融化。林依晨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雪地里，深情并且沙哑。萧明掏出手机接听，是夏立的声音。她说：“你最近好吗？”

萧明淡淡地说：“不太好。”

夏立尴尬地笑笑：“怎么样？大学生活，还舒服吧？”

“还行，每天上课，然后上网。”

两人没边没际地聊了些，萧明却始终想不起问问她暑假为什么不理他，也一直没有说起自己因她而养成的习惯，说了半天也只说了句，这座城市这个冬天的雪格外美丽。到最后终于无话可说，夏立挂了电话，他才想起，他甚至忘了问她的近况。

不过所幸萧明有了夏立新的联系方式，他加了夏立的qq，微信，关注了她的微博，一切常用的社交软件他都用上了，就怕有天，他突然又找不到她。大学了，对感情的事大家都不再避讳，室友说他闷骚得不行，喜欢人家却不敢说，就连妈妈也让他趁早表白。于是在跨年那天他拨通了她的电话。他站在操场上，天空被焰火烧得明亮，一如他遇到她的那个正月十五。他对着话筒说：“夏立，我喜欢你！”又喊：“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那是13跨年到14年，都说，一起过这个跨年的人，会在一起一生一世。

也是在这个跨年，夏立成了他的女朋友。他觉得那像一场梦，他眼中天使一样的姑娘成了他的女朋友。就像林依晨唱的，你摊开了我的手，写下答案就是我，对我来说，这是绝版的感动。萧明觉得，他要被自己感动哭了。

夏立不在他的城市，却会趁他节假日的时候过来。萧明心疼她，总说要去她的城市，说完才发现他并不知道她在哪里。第三次她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的火车票，起点是广州。他骗她说端午有事让她不要来，自己却买了前往广州的车票。

车，人，晃花了眼。萧明在火车站给夏立打电话，夏立来接他，脸上却没有他以为的欣喜，相反却是满满的担忧。萧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路无言，到吃饭时候她才开口：“萧明，其实我，我没读书了。”

萧明猛然抬头，而后咧开嘴笑了，说：“没关系，读书又没什么好的。”

夏立点点头，却仍像在担心些什么。

这次见面夏立终于把之前支支吾吾不敢说的话全说了，她高考考得格外糟糕，家里让她复读她却没了那心思，一心想出外闯荡。高中毕业，又没什么工作经验，她跟着亲戚进了一家制衣厂做了工人，工资不高，广州的消费却很高。她已经快要养活不了自己和这一段遥远的爱情，而弃学的她打从心底里觉得低他一等，他们处于不同的水平线上，这是高考给的。

萧明说没关系，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学生，这段异地的感情，他也承担不起。在那之后两人逐渐减少了见面的次数，从最初的节假日必见，到一个月见一次，到后来寒暑假才见那么匆匆一面。生活，学习，工作，在这个声色犬马的世界里，总会让心变得无比寂寞。有时候想起她，就像当初想家一样，萧明的心疼得一抽一抽的，却也如当初一般无能为力。

在大三上学期结束的寒假里，两人都回了家，手牵着手逛了高中学校。学校里还有人补课，夏立指着角落的小树林说：“高中时候我最喜欢那里了。”

萧明点头说：“我也喜欢，因为我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天使。”

夏立从他的掌心抽出手，低声说：“我们两个，到此为止吧，我太累了。”

萧明来不及说什么，夏立便已然转身离去。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萧明再给她打电话，她已经不接了，到年关过去，年节的喜庆一点一点地淡了，萧明收拾东西准备去学校，却在这时接到夏立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用和林依晨一样沙哑的嗓音说：“我要结婚了，正月二十，你——来吗？”

他瘫倒在地上，几乎说不出话来，他问：“为什么？”

“对不起。”夏立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妈说的，我二十三了，等不了了。”

“凭什么？”萧明冲着电话吼：“我还没同意分手凭什么你不理我就不理了，你要结婚就结婚了，我到底算什么东西？”

“对不起。”夏立哭了。这么多年，夏立第一次为他哭，他心如刀绞，可是想到她要结婚，他整个人都像被肢解一般。

萧明还是去参加了夏立的婚礼。新郎长得一般，听说家境不错，比夏立大两岁，是极适合的结婚人选。他们俩是媒人介绍认识的，从第一次见面到结婚整个过程不过一个半月。这样的终生大事，却如同包办婚姻一样草草了事。萧明的心，在看到穿着婚纱的夏立一瞬间，疼到窒息。

人生，便是一场又一场的不如意，如同高三时，一个人跑过的一圈又一圈年轮。萧明坐在亲友席上，眼睁睁地看着夏立深情款款地对别人说我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挽上了别人的臂膀。

萧明一杯又一杯地灌，想要喝醉却越喝越清醒，他想象着自己冲上台拉着夏立转身就走，夏立跟着他冲破人群的包围，一身白纱随风飘扬美得无可比拟的样子，他们俩在被焰火照亮的天空下拥抱着，一生一世。

夏立找人送萧明回家。送他的人一路沉默，到他家门前似乎说了句：“各有各的命！”萧明的头很疼，他冲到房间瘫软在床脚，妈妈闻讯跟进来，他像小孩子一般哭了。妈妈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他哽咽着喊：“妈，我心里难受！”

“妈知道，妈知道！”妈妈的声音里也有哭腔，“孩子，今天你就不该去！”

“妈，你说，我们俩明明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几乎是吼着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怎么突然间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

妈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会过去的！”

“我心口疼！”萧明捶着自己的胸口，又说，“我才大三，我给不了她安定的未来，我知道她等不起，可我这里还是好疼，我多想我才是她的新郎！”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妈妈扯开他捶胸的手，却只能无力地重复。

萧明把头埋进妈妈臂弯，哭着痛着然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梦，梦里的梦里还有梦。

第二天醒来，萧明匆匆踏上了远去他乡上学的火车，一路风光旖旎，他丢了他和夏立在一起时的所有过去，唯一留着的是那张前往广州的火车票。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却酝酿着他的小幸福。萧明看着它，在火车上，竟笑了。

三年，萧明再回到故乡已经是三年后，此时的他研究生也快要毕业，遗忘一个人的日子说难也难说长也长，就像妈妈说的，总会过去的，那些不忍割舍的感情，终归是过去了。

在街上遇到夏立，她比从前更懂得打扮自己，微胖了些。她笑意盈盈地说：“好久不见！”

他淡淡地回：“好久不见！”

过去了，可是看到她，心还是会疼。

两人正闲聊着，夏立老公抱着个女孩儿过来，萧明接过，逗着她喊叔叔。夏立没说话，倒是他老公介绍起来：“她叫林易萧，一岁半了。”

萧明怔住，不自觉看向夏立，夏立无所谓地笑着，似是不经意地说：“时移世易的易，落木萧萧的萧。”萧明把女孩递给她，轻声说：“挺好的！”

曾经我们以为会固执地忘不了的过去，原来都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中被我们遗忘了。又是年关，远处焰火映透了天，萧明抬头看，眼角微微湿润，嘴角却不自觉上扬。

天使经过身边，像白纸的初恋。

她是他的天使，她经过了他的身边。

——我已经不记得你了，只是从此我爱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