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拔掉那颗发炎的智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上个星期?还是上个月?记不清了。左侧最后方的那颗智齿开始隐隐作痛,开始只是发炎,接着越来越痛,牙龈变得肿胀,腮帮子肿成了一坨形状怪异的粽子。于是她不得不带着口罩出门。这时刚入六月,还没到夏至日,白天一天比一天长,晚上七八点时天边依然泛着娇红色的霞光。相比于冬季的昼短夜长,这天亮得让她感到不真实,接着又泛起一阵恐慌: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白天会不会越来越长?人们是不是会再也看不到黑夜?
她忽然发觉到最近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越发频繁得涌入她的脑海中,或许是因为想这些时可以使她短暂遗忘掉疼痛吧。然而当这一切结束时,疼痛依然存在,依然折磨着她的神经。
为什么不去拔掉呢?现在的牙医水平都很高,一下就能拔掉了,不需要拿着钳子在牙齿那夹着然后晃来晃去,而且还会有麻药,就是一瞬间的事不会很痛的。这些话在这段时间里在她心里重复了无数遍,即便如此她也无法克服掉内心对于牙医的恐惧。
不只是牙医,她对医院的恐惧也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生病极少会去医院打针吊水,大多数时候都是找点药吃然后抗一抗就好了。她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发烧时用棉被捂汗的情形。记得妈妈曾说过,算命的说她五行怕水。她坚持认为这水指的是医院的消毒水。那刺鼻的腥味每当想起时就会令她作呕,就像有人一想起指甲刮黑板的声音就会浑身发麻一样。奇迹般的是如此“硬抗”了几年之后,这些年她竟再也没有感冒或者发烧过。
她打开手机,在输入框里输入“无痛”两个字后,下面清一色地出来一行行“人流”、“手术完即出院”、“可照常上班上课”之类的字眼。她绝望地熄灭了屏幕。想要无痛拔掉智齿。这要求似乎确实是有点无理取闹。
摘掉口罩,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颊上有汗渍停留,刘海有点潮湿地散乱在两侧。脸颊泛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肿的。她把左手攥成拳,食指和中指的指节换换靠近肿胀的地方,小心地按在上面揉了揉。
接着她开始做晚饭。
很显然她不能吃任何坚硬的食物。两指米。半升水。放在豆浆机里面打成粥,就着早上吃剩下的鸡蛋饼。“能吃得饱。”她很满足。期间接了一个公司打来的电话,催促她手头上的项目这周必须完成。她捂着肿痛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回了句“嗯嗯知道了知道了。”电话那头传来短暂的沉默,“智齿好点没?。”例行公事搬的问候不掺杂任何感情。“没事的,好多了。”对方无心,她也无意。
算不上多正式的晚饭后,她开始处理公司催着要的几分文件。这个过程冗长无聊而又没什么技术含量,以往她都是匆匆审阅一遍,没什么大方向的问题就可以了,反正细节上的事情也不需要她来斟酌。但今天她却对写字台上薄薄的几张纸格外有耐心。橘黄色的灯光照在她乳白色的毛衣上,椅子的影子和她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映在木地板上。她细细地读着手中的文件,她一点也不着急去做别的事情,甚至希望这个过程更长一些。
“雨后有车驶来....”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是陈鸿宇的《理想三旬》,她喜欢民谣,想要去看陈鸿宇的现场,可总是苦于没有时间。她以为又是公司打来的,心底掠过一丝不耐。剥开挡在手机前面的杯子,杯子里的咖啡一阵晃动。她拿过手机,亮着的屏幕上面显示着“妈”。
家里打来的。会是什么事。
“喂。妈。”
“喂,囡囡啊,是我,”电话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最近还好吧。”最后一句显得有点生硬。
“嗯,挺好的。家里没什么事吧。”她知道母亲打电话来不可能仅仅是为了问候。大家都是明白人,她也没必要拐弯抹角。
电话那头明显怔了一下,显然对这句略显直白的话语感觉有点措手不及,“啊...都挺好的,我和你爸身体一直都很好。”
“嗯,没事就好。我这边公司还有情要有处理,先挂了,有时间打给你。”不咸不淡的语气,把双方的距离控制得恰到好处。
“哎,等等。那个啊,你知道的,你弟弟今年也26了,老大不小了。”母亲的声音出现一丝颤抖,她能想象得出母亲正努力放缓语气,却又掩盖不住心里的目的。“你看呐,这买房子的钱,家里倒是准备好了。可女方家要求的彩礼,家里真的是有点......”语气里的为难像是一把柔软的匕首。悄无声息。见血封喉。
“要多少。”她的声音里不掺杂任何感情。没有欣喜。也没有厌恶。
“十...十万。”
“待会打给你,还是之前那张卡吧。”
“呃....”很显然母亲没有想到她会那么爽快地答应,甚至从她的语气中连一丝拒绝的意味都没有。“是的,还是那张卡。这笔钱,我和你爸会...”
“不用。”说完,她挂了电话。
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往往这个时候,也就是人内心情绪最复杂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喝了口咖啡,入喉的苦涩让她缓过神来。继续拿起桌子上的文件,扫了几眼,却再没有继续看下去的耐心,随手丢在桌子上,转身进了浴室。
镜子前井井有条地摆放着牙膏、牙刷还有一些算不上多么贵重的化妆品。吸在墙上的挂钩上挂着几条颜色分明的毛巾。雾气氤氲。对着镜子,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她的皮肤算不上白,却很光滑。凑近可以看见眼角隐隐约约浮现出的几道皱纹。
这几年岁月还是无可避免地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痕迹。苍天饶过谁。想到这,她有点自嘲地笑了笑,接着穿好睡衣走出了浴室。
躺在床上,她翻了翻手机,微信显示有十三条未读消息。
“11:17 还是之前那个卡号。”
“11.23 3306 4596 5823 396”
“11:35 窗口抖动”
……
十万块。对她来说不多不少的一笔钱。出于本能,她的内心涌过一丝抗拒。出于无奈,她不得不放下那一丝抗拒。没有多余的话语,她很快便把钱转了过去。
“早点睡吧,囡囡。”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惹得她一阵厌烦,在屏幕上打出一句“嗯。”想了想又删去,按下锁屏按钮,把手机丢到一旁。“哒”得一声手机陷在柔软的白色床单里。
背靠着枕头,闭上双眼,却没有睡意。自从她在这座城市有了落脚的地方,每年春节也还是会回去看看,每次也不免被七大姑八大姨唠叨一番“有没有男朋友”“尽快让你妈抱孙子”之类的事情。别人的一生该拥有的该经历的她似乎一样都没有少过。“人要知足。“她这样想着。
躺在床上许久仍没有睡意。看部电影吧。她想起很久前部门主管给她推荐的一部片子《醉乡民谣》。“你得想办法过好这一生。”说这句话时部门主管那对精明的小眼里掠过一丝她以前从没在他身上看到过的东西。
片子没有一波三折的剧情。男主角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民谣歌手,搭档跳河自杀、寄宿在好友家时弄丢了他的猫、搭车去加利福尼亚求职遭到拒绝...平淡的叙述一个失败者的一段人生,像是从一大卷母带中截取出的一个片段一样。她最难忘的一幕是男主角在开往加利福尼亚的路上时说:“我的生活就像一大碗屎,而我根本不知道这碗屎是怎么做出来的。”说这句话时男主角的周围正下着大雪,他的前方一片空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黑点,他正朝着那个黑点驶去,接着那个黑点慢慢放大,前方的路上又出现一个新的小黑点。她想起高中时的艺术老师告诉她这叫透视原理。在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满嘴大话的老头和一个同他一样穷苦潦倒的民谣歌手。在听到那首插曲《Five Hundred Miles》时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If you miss the train I'a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one hundred miles
One hundred miles One hundred miles
One hundred miles One hundred miles ..."
电影的最后,男主角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破旧酒馆,继续唱着他那并不出色的民谣。转了一大圈,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那些麻烦事依旧一件不少地摆在他面前,冲着他张牙舞爪,可他已经敢于接受这一切。"这没什么不好的"她自顾自地说了句。
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十分。她知道部门主管这时一定还没睡。果然,电话在五秒钟内被接听。
"喂,什么事。"
“明天我想请个假。”
“手头上的项目完成了没,客户催得很急。”部门主管的语气薄怒中带着诧异。
“后天再交。明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不能拖一天?”她能想象出部门主管努力克制着情绪的样子。
“拔牙。”她的声音从容不迫,又显得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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